爱子公主压抑的啜泣在暮色沉沉的御苑中回旋,如同受伤鸟雀的哀鸣,撞在枯山水的黑石上,碎裂成更细小的呜咽。
风掠过枫林,带起一片沙沙的响动,那如血的叶片在昏暗中摇曳,仿佛无数挣扎的魂灵。
丰川祥子静立如塑,炭灰色的羊绒裙摆被晚风轻轻拂动,冰冷的珍珠项链贴着她毫无波动的颈项。
她深不见底的黑眸越过爱子公主颤抖的肩膀,凝视着那片燃烧又即将熄灭的枫红,里面没有怜悯,没有承诺,只有一片能将所有光线都吞噬的、纯粹的虚无。
三角初华站在祥子侧后方半步,公主悲怆的哭诉和残酷的真相如同冰水浇头,让她全身的血液都似乎凝固了。
天皇空洞恐惧的眼神与眼前公主绝望的泪水交织重叠,将支撑她信念的世界彻底碾为齑粉。
她死死攥着军裤的侧缝线,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着死白,指甲几乎要刺破布料嵌进掌心。
牙齿深深咬进下唇内侧,浓重的铁锈味在口腔弥漫,才勉强压下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荒谬而痛苦的嘶喊。
她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脚下的鹅卵石仿佛变成了流沙,要将她吞没。
若叶睦则如同一个完美的、没有生命的背景板,空洞的目光落在池塘幽深的水面。
晚风拂过,水面倒影破碎又重组,映不出她眼底丝毫涟漪。
公主的泪水,祥子的沉默,初华的崩溃,似乎都与她隔绝在两个世界。
就在这片沉重得令人窒息的寂静即将把所有人压垮时,一阵极其轻微、却带着不容忽视的摩擦声从御苑入口的阴影处传来。
德川忠正那佝偻的身影如同融化的蜡像,无声地向旁边滑开半步。
两个穿着笔挺陆军少佐军服、神情如同岩石般冷硬的男人,如同从暮色中直接切割出来的剪影,步伐精准地踏上了鹅卵石小径,径直走到祥子面前约三步处,立正,敬礼。
动作干净利落,带着金属般的质感。
“大佐阁下,” 左侧面容如同刀削斧劈的少佐声音低沉,如同砾石摩擦,“陆军大臣阁下,已在宫外等候。”
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飞快地扫过祥子光着的双脚和略显凌乱的裙摆,随即垂下眼帘,没有任何多余表情。
右侧的少佐紧接着补充,声音同样毫无起伏:
“大臣阁下吩咐,请大佐阁下及二位少佐,即刻随行。”
丰川祥子覆盖在黑色薄羊皮手套下的指尖,几不可察地微微蜷缩了一下,随即又舒展开。
她深潭般的眼眸终于从远处的枫林收回,平静地落在两位传令官身上,微微颔首。
没有再看泪眼婆娑的爱子公主,也没有任何言语安慰,她优雅地转身,沿着来时的鹅卵石小径,赤足踏着冰冷的石头,向御苑外走去。
若叶睦如同接收到精确指令的机器人,无声地跟上。
三角初华猛地回过神,踉跄了一下,也慌忙跟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
祖父……陆军大臣丰川定治。
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现……
是为了香港的失败?
还是为了御前那场荒诞的觐见?
德川忠正浑浊的目光如同跗骨之蛆,黏在三人离去的背影上,直到她们消失在御苑入口的阴影中。
他如同真正的影子,再次无声地滑回爱子公主身旁。
公主依旧站在原地,单薄的身体在晚风中微微发抖,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在脚下的鹅卵石上,洇开深色的湿痕。
她望着祥子消失的方向,红肿的眼睛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绝望和空洞。
走出那扇隔绝了御苑宁静与皇居森严的侧门,冰冷的空气瞬间裹挟着城市特有的尘埃和尾气味道扑面而来。
门外并非宫墙甬道,而是一条被严密清场、死寂无人的狭窄后巷。
昏黄的路灯光线吝啬地洒下,勾勒出几辆停靠在阴影中的黑色轿车轮廓,如同蛰伏的巨兽。
最前方,一辆加长版的迈巴赫S680 pullman Guard如同一座移动的钢铁堡垒,静静地匍匐在巷子中央。
厚重的防弹车身在昏暗光线下反射着幽暗的光泽,深色的车窗如同深渊,隔绝了外界的一切窥探。
车前车后,各有两辆同样漆黑、引擎低吼的丰田兰德酷路泽,车窗降下一半,露出持枪警卫冷酷警惕的眼神和黑洞洞的枪口。
空气中弥漫着引擎怠速的低沉嗡鸣、轮胎摩擦地面的焦糊味,以及一种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压迫感。
一名侍立在迈巴赫车旁、穿着黑色西装的彪形大汉迅速上前,无声地拉开了沉重的后车门。
车内,一片温暖而肃穆的橘黄色灯光倾泻而出。
宽大得如同小型会客室的后排空间里,一个身影端坐在中央。
他并未穿着象征最高军权的陆军大将礼服,而是一身剪裁极其考究、面料厚实挺括的深灰色三件套西装。
银白色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根根向后,露出宽阔饱满、如同花岗岩雕刻般的额头。
深刻的法令纹如同刀刻,从鼻翼两侧延伸至紧抿的嘴角,勾勒出坚毅到近乎冷酷的轮廓。
他的双手交叠放在一根乌黑发亮的紫檀木手杖顶端,指节粗大有力,布满了岁月和硝烟留下的痕迹。
那双眼睛——
如同历经千年风霜的鹰隼之目
——此刻正透过金丝边眼镜的镜片,平静地注视着车外赤足站在冰冷地面上的丰川祥子。
陆军大臣——丰川定治大将。
帝国军部的真正巨擘。
祥子脸上的所有表情瞬间收敛,如同戴上了一副完美的玉质面具。
她微微垂下眼帘,姿态无可挑剔地躬身行礼,声音清冷平稳:
“祖父大人。”
若叶睦如同镜像般同步躬身行礼,动作精准无差。
三角初华慢了半拍,慌忙跟着深深鞠躬,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额角的冷汗瞬间滑落,滴在冰冷的地面上。
丰川定治的目光在祥子光着的双脚上停留了一瞬,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惊讶或责备,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
他微微颔首,低沉而充满磁性的声音在车厢内响起,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不容置疑的威严:
“上车。”
祥子没有丝毫犹豫,优雅地弯腰,赤足踏上铺着厚实羊绒地毯的车厢地板,坐到了丰川定治对面的宽大座椅上。
若叶睦紧随其后,坐在祥子身侧。
三角初华最后战战兢兢地坐进最外侧的座位,身体僵硬得如同木偶,几乎不敢呼吸。
车门无声地关闭,将外界的寒冷、喧嚣和压迫感隔绝开来。
车厢内只剩下引擎低沉的嗡鸣、顶级皮革的淡香,以及一种令人窒息的、无形的重压。
迈巴赫车队如同苏醒的钢铁巨兽,平稳而无声地滑出小巷,汇入东京夜晚依旧川流不息的车河。
车窗外,流光溢彩的霓虹灯牌飞速掠过,在深色的防弹玻璃上投下迷离变幻的光影,却丝毫照不进车厢内这片凝重的小天地。
丰川定治的目光缓缓扫过对面三人。
在祥子平静无波的脸上停留片刻,又掠过若叶睦空洞无物的眼睛,最终落在三角初华那极力压抑却依旧控制不住微微颤抖的身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