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天门前山呼海啸般的“千岁”声浪,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京城每一个权贵府邸的朱漆大门上,震得门楣上的兽齿都在簌簌发抖。那狂热直冲云霄的呼喊,穿透层层高墙,钻进深宅大院的书房、暖阁、乃至密室之中,让那些曾与“王”字沾边、或明或暗依附过那座冰山的人,心胆俱裂,如坠冰窟。
诏书的内容,如同最精准的铡刀,已在京城的每一处角落公开悬挂。吏部、户部、都察院…这些昔日被王党牢牢把持的衙门,此刻死寂得如同坟场。官吏们面无人色,眼神飘忽,彼此间连目光都不敢轻易触碰。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焦糊味,那是无数奏章、密信、账簿在火盆中疯狂焚烧留下的绝望气息。手脚稍慢一步,便是抄家灭族的下场!
“王崇…磔尸扬灰…王氏…满门抄斩…九族连坐…”
“刘文远…孙继宗…钱益…斩立决…抄家…流放…遇赦不赦…”
诏书上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那些曾与名单上的人有过密信往来、金银交易、甚至只是点头之交的官员心尖上。恐惧如同附骨之蛆,啃噬着他们的理智。有人在家中书房团团乱转,撞翻了博古架上的珍玩也浑然不觉;有人瘫软在太师椅里,对着祖宗牌位涕泪横流;更有人紧闭府门,将妻儿老小聚在一处,听着墙外隐约传来的、押解囚犯的镣铐声与禁军沉重的脚步声,等待着那不知何时会降临的索命符。
而在这片惶惶不可终日的绝望阴云中,一个崭新的、带着雷霆之威与凛冽寒意的名号,如同破开乌云的闪电,瞬间烙印在所有人的意识深处,其威慑力甚至超过了“靖渊王”本身:
**“昭宁公主”!**
诏书末尾,那力挽天倾、诛杀国贼的功绩,被明确无误地归于此名之下:
“...幸赖太祖英灵庇佑,龙脉显圣,靖渊王殿下神威,昭宁公主沈云昭临危受命,力挽天倾!逆贼王崇,终遭天谴,伏诛当场,尸骨无存!”
“...凡依附王崇之官吏,按律严惩,绝不姑息!着有司严查,凡有检举揭发、戴罪立功者,可酌情减等。胆敢隐匿包庇、负隅顽抗者,视同王党逆贼,严惩不贷!昭宁公主将亲督此案,明察秋毫,以正国法!”
“昭宁”!
“亲督此案”!
“明察秋毫”!
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对于京城的权贵阶层而言,不啻于一道催命符!如果说靖渊王萧绝是执掌生杀、横扫千军的铁血煞神,代表着无情的律法与冰冷的屠刀;那么这位新晋的“昭宁公主”,便是悬在他们头顶、洞察一切、绝不姑息的审判之眼!
她是谁?她是先帝唯一的嫡女,是曾在深宫默默无闻、几乎被人遗忘的沈云昭!可就是她,在西苑冷泉宫,与靖渊王并肩,挫败了王崇引动星煞、毁都弑君的惊天阴谋!诏书虽未详述细节,但“力挽天倾”四字,已足够让人浮想联翩,心生敬畏。更可怕的是,她将“亲督”王党余孽的清算!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她手中很可能掌握着比靖渊王更细致、更致命的名单和证据链!靖渊王或许会以雷霆之势摧毁王党的骨架,而这位昭宁公主,恐怕会将每一根依附的毛细血管、每一片寄生的腐肉都精准地剜除!她出身宫廷,对朝堂的弯弯绕绕、官员的鬼蜮伎俩,恐怕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些自以为销毁了证据、打点好了关节、能侥幸逃过一劫的人,在她那双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眼睛面前,将无所遁形!
恐慌在发酵,在蔓延。
礼部衙门后堂。年过五旬、素以清流自居的礼部尚书张谦,此刻却像热锅上的蚂蚁。他脸色灰败,汗水浸透了中衣,正对着心腹幕僚低吼,声音嘶哑颤抖:“快!把前年王崇寿辰时,本官让犬子送去的那幅《松鹤延年》的礼单底档找出来!烧掉!立刻烧掉!还有…还有去年中秋,王家二管家送来的那匣子‘苏式点心’…里面是五千两的龙头银票!经手的人…那晚值夜的门房老赵…让他闭嘴!让他永远闭嘴!不,不行…动静太大…给他一笔钱,远远送走!送出关外!”
幕僚面无人色:“大人…昭宁公主…她…她要是查礼部往年的仪程记录…”
“蠢货!”张谦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盏叮当乱跳,他自己也因用力过猛而剧烈咳嗽起来,“咳咳…仪程…对!仪程!就说…就说那幅画是…是库房里登记错了!是前朝仿作!值不了几个钱!是下面人疏忽…对!推给下面人!还有那匣子点心…就说…就说本官根本不知情!是门房私自收受,本官发现后已严惩了门房!点心…点心早扔了!” 他语无伦次,眼神涣散,哪还有半点平日的儒雅从容。昭宁公主的“亲督”,像一把无形的利刃,悬在他的官帽和脖子上,让他方寸大乱。
与此同时,西城一座豪奢的勋贵府邸深处。昏暗的密室内,只有一盏摇曳的牛油灯散发着昏黄的光。定远侯世子赵文瑞,这个平日里在京城横行霸道、连五城兵马司都要退让三分的纨绔,此刻却像个受惊的鹌鹑,蜷缩在铺着白虎皮的太师椅里,脸色惨白如纸。
他对面,他的父亲,老定远侯赵磐,须发皆张,如同一头暴怒的雄狮,正压低声音咆哮,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儿子脸上:“孽障!畜生!你瞒得老夫好苦!王崇那个老匹夫倒了!王氏九族都完了!你…你竟敢背着老夫,跟王家那个不成器的三小子合伙,强占了通州码头的三个泊位?还打死了人?!你…你这是要把我定远侯府满门都拖进鬼门关啊!”
赵文瑞浑身筛糠般抖着,带着哭腔:“爹…爹!孩儿…孩儿当时也是一时糊涂…王三说…说那是他王家的产业,出了事他兜着…谁能想到…谁能想到王家会倒得这么快,这么彻底啊!爹,您救救我!救救儿子啊!那个昭宁公主…她…她连王崇都敢杀…她…”
“闭嘴!现在知道怕了?!”赵磐气得眼前发黑,指着儿子的手指都在哆嗦,“昭宁…昭宁!这名字就是阎王帖!她亲督此案…你以为那些往日里称兄道弟的、收了你好处的官员,现在还敢替你遮掩?他们自身都难保!第一个卖你的,就是他们!为今之计…” 老侯爷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与绝望,“只有断尾求生!你…你即刻收拾细软,拿着为父给你的路引和银票,从府里密道出去!去北边!去关外!隐姓埋名!永远不要再回京城!府里…府里我会安排一个‘暴毙’…但愿…但愿能瞒过那位公主的眼睛…” 说出“昭宁公主”四个字时,这位以武勇着称的老侯爷,声音里也带上了一丝难以抑制的恐惧战栗。
“昭宁”之名,如同一场无声的瘟疫,在权贵圈层中疯狂扩散。青楼楚馆的喧嚣也仿佛被这无形的寒意冻结。往日里最热闹的“醉仙楼”顶层雅间,丝竹声也显得有气无力。几个依附王家新贵起家的富商巨贾,围坐一桌,桌上摆着珍馐美馔,却无人动筷,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一个脑满肠肥的盐商,抹着额头的冷汗,声音发颤:“…完了,全完了…我那三船今年新到的淮盐,还压在王家控制的漕帮手里…现在…现在人被抓的抓,杀的杀…货…货可怎么办?那可是我全部的身家啊!”
旁边一个绸缎商脸色更灰:“你那盐船算个屁!我…我前前后后‘孝敬’给王崇那个侄孙,就是刚被砍了脑袋的王五爷,少说也有十万两雪花银!现在人都没了,银子…银子找谁要去?更要命的是,账本…账本上记得清清楚楚!万一…万一落到那位昭宁公主手里…” 他不敢再说下去,端起酒杯猛灌一口,却被呛得剧烈咳嗽,狼狈不堪。
陪坐在侧、巧笑倩兮的花魁红袖,此刻也笑不出来了。她敏锐地察觉到气氛的诡异,更听清了“昭宁公主”这几个字。她纤纤玉指无意识地绞着帕子,心头巨震。她曾有幸远远见过那位公主一面,当时只觉得对方沉静得如同深潭古玉,却没想到…竟是如此杀伐决断、令满朝权贵闻风丧胆的人物!她暗自心惊,自己这楼里,怕是也有不少与王家牵连过深的恩客…风雨,真的要来了。她悄悄给贴身丫鬟使了个眼色,示意她留意后门动静。
“昭宁”二字,如同一道无形的分水岭,将京城的天空割裂。在承天门外的百姓心中,它代表着“公道”与“希望”,是力挽狂澜的皇室象征;而在朱门高墙之内,在那些曾经煊赫、此刻惶惶不可终日的权贵心中,这两个字,就是悬顶的利剑,是索命的符咒,是足以让百年世家一夜倾覆的惊雷!恐惧如同墨汁滴入清水,无声而迅速地晕染开来,渗透进每一个角落。无数道目光,或惊恐、或怨毒、或绝望、或窥探,都投向了皇宫深处,那座守卫森严的“静心斋”。那位沉睡的公主,尚未苏醒,其名号已然震动朝野,成为了京城上空最令人胆寒的符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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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慈宁宫偏殿。
浓得化不开的药味和沉水香的气息交织着,也压不住那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惊悸与衰败。金砖地面光可鉴人,映照出殿内人影的晃动,却映不亮小皇帝沈煜苍白如纸的小脸。
周太后坐在榻边,亲自端着一只温玉小碗,碗中是太医刚刚煎熬好、浓黑如墨的药汁。她舀起一勺,小心翼翼地吹凉,试图喂到沈煜唇边。她的动作是前所未有的轻柔,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祈求。
“煜儿…乖…张开嘴…喝了药…就不怕了…” 周太后的声音沙哑,强忍着哽咽。
然而,沈煜依旧深陷在那无边无际的恐怖梦魇中。他小小的身体在锦被下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双眼紧闭,长长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般剧烈颤抖,喉咙里发出破碎的、意义不明的呓语:“…龙…龙在流血…天…天黑了…母妃…母妃不要…舅舅…舅舅的头…掉…掉下来了…血…好多血…” 他的声音越来越尖利,充满了孩童无法承受的巨大恐惧。
“哐当!”
药勺猛地磕在碗沿,溅出几滴滚烫的药汁,落在周太后保养得宜的手背上,烫红了一片,她却浑然不觉。看着儿子惊厥痛苦的模样,巨大的悲痛和无力感瞬间淹没了她,泪水终于冲破强装的镇定,汹涌而下。
“陛下!陛下!” 旁边的老嬷嬷和宫女吓得魂飞魄散,慌忙上前。
“滚开!” 周太后猛地推开试图搀扶的宫女,声音凄厉,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绝望,“太医!太医何在?!陛下又惊厥了!”
一直守在殿外、须发皆白的老太医几乎是踉跄着冲了进来。他扑到榻前,手指颤抖着搭上沈煜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的腕脉,脸色瞬间变得比小皇帝还要难看。那脉象,虚浮紊乱,时断时续,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这不仅仅是惊悸,是神魂本源都在溃散!
“快!快取安宫牛黄丸!化水!快!” 太医嘶声喊道,额头上的冷汗涔涔而下。他取出金针,手却抖得几乎捏不稳,对着沈煜头顶和心口的几处大穴,咬牙刺下,试图强行定住那溃散的生机。
殿内顿时乱作一团。宫女太监们手忙脚乱地取药、化水、传递,压抑的啜泣声和太医急促的指令混杂在一起,更添绝望。
就在这混乱与绝望达到顶点之时——
“姑姑…姑姑救我…”
一声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呼唤,如同穿透迷雾的微弱星光,突然从沈煜痛苦呓语的间隙中飘了出来!
这声音很轻,却像一道惊雷,劈开了殿内压抑的空气!
周太后猛地僵住,沾着药汁和泪水的手悬在半空,难以置信地看向榻上的儿子。太医下针的动作也顿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