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山屯的夜,粘稠得化不开。白天里那股子烤糊苞米棒的焦香,早被浓重的湿气裹挟着,沉沉压进泥土深处,一丝儿也透不出来。窗根儿底下,屯子里所有的狗都疯了,那嚎叫不是冲着月亮,而是拧成一股绳,死死地绞住后山那片黑黢黢的老林子。声音又尖又利,带着钩子,一下下刮着人的心尖子。
栓柱缩在冰冷的土炕角落,薄薄的被单裹到下巴颏,牙齿却不受控制地磕碰着,发出细微的“咯咯”声。每一次狗群的狂啸拔高,那声音就像冰冷的针,狠狠扎进他的骨头缝里。爹冲出去时撞开的堂屋门,还在夜风里“吱呀——吱呀——”地呻吟,空洞洞的,像个没牙的老太太咧着嘴,往屋里灌着刺骨的寒气。
“坏了,黄皮子来寻仇了!”爹那声低吼,裹着铁锈般的惊怒,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死死缠在栓柱耳朵里,怎么也甩不掉。
寻仇?栓柱猛地打了个哆嗦,后背瞬间爬满了冷汗。他眼前又闪过黄昏老林子里那诡异的一幕:四个穿着小红马甲的黄皮子,像人一样立着,抬着那顶刺眼的红纸小轿,轿帘被风吹开一道缝,里面坐着的,分明是三天前就没了影儿的小石头!那张熟悉的小脸白得像刚刷过的墙皮,眼神直勾勾的,空得吓人。自己当时也不知哪来的胆子,吼着就扑上去掀那轿帘,手指头却只抓到一把又油又腥、带着热乎气的黄鼠狼毛……那顶红轿子,像被地缝吸进去似的,眨眼就消失在老槐树根底下那个黑窟窿里。消失前那一瞬,小石头那僵硬的脖子竟硬生生拧了过来,嘴唇无声地张合,口型清清楚楚是三个字——
“别碰红绳!”
红绳?啥红绳?栓柱的脑袋像被塞进了一团乱麻,又胀又痛。他只知道,小石头肯定还在那树洞里!爹他们举着火把、提着猎枪去后山口堵了,可那树洞……那树洞在林子深处,邪性着呢!
炕沿冰冷的木头硌着脚底板,栓柱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又冷又沉,带着土腥味儿,直直灌进肺管子,呛得他差点咳出来。他死死憋住,手脚并用地爬下炕,棉裤摩擦着粗糙的炕席,发出“沙沙”的轻响。黑暗中,他摸索着,手指触到白天藏在炕洞边那几块硬邦邦、冰凉的玉米饼子,胡乱塞进怀里,隔着薄薄的单衣,硌得他皮肉生疼。弹弓的木叉子握在手里,熟悉的粗糙纹理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安稳。最后,他的手伸向炕席最底下,指尖触到一片冰冷坚硬、带着铁锈味的金属——那把爷爷留下的杀猪刀。
刀不长,沉甸甸的。木柄被爷爷粗糙的手掌磨得油亮,刀身裹在一层厚厚的、散发着桐油味的破布和油纸里。栓柱把它抽出来,隔着布都能感觉到那股子沉甸甸的、能割开皮肉的锋利寒气。这玩意儿,据说沾过不少猪血,煞气重。他咬着牙,把这冰疙瘩一样的凶器,连同那半块玉米饼子,一起紧紧掖进棉袄最里头,紧紧贴着肚皮。冰冷的刀身激得他浑身一哆嗦,随即又被身体里一股邪火烧起来的蛮横劲儿顶了回去。他猫着腰,像条滑溜的影子,悄无声息地从后窗那扇破了个大洞的窗户框里钻了出去,融进了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里。
屯子里的狗还在疯了似的叫,但那声音被厚厚的土墙和浓重的黑暗隔开了一层,变得遥远而模糊。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静得能听见自己太阳穴里血液“突突”跳动的声音,像面小鼓在拼命敲。夜风贴着地皮卷过来,带着山林深处特有的、潮湿腐朽的泥土和烂树叶的味道,还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骚臭气。栓柱的心猛地一抽,这味道他记得,就在那顶红纸轿子消失的地方!
他不敢走大路,弓着身子,像只受惊的狸猫,沿着屯子最外围那些歪歪扭扭的篱笆根底下潜行。土路冻得梆硬,脚踩上去几乎没有声音。他专挑那些牲口踩出来的、覆盖着厚厚枯草的小道,每一步都踩得又轻又软。眼睛死死盯着前方那片吞噬了所有光线的巨大黑影——后山的老林子。它像一头蛰伏的巨兽,沉默地蹲踞在夜色尽头,散发出无声的、令人心悸的威胁。
越是靠近林子,那股子骚臭味就越发浓烈刺鼻,熏得他脑仁发胀。栓柱摸到林子边缘那棵歪脖子老榆树——他和小石头夏天常爬上去掏鸟窝的地方。他停下来,背靠着粗糙冰冷的树皮,大口喘着气。肺里火辣辣的,喉咙干得发紧。怀里那半块冰冷的玉米饼子此刻像个烙铁,提醒着他此行的目的。他狠狠咽了口唾沫,再次抬起头,目光穿透稀疏的枯枝,死死锁定了林子深处那棵最为显眼、也最为阴森的庞然大物——老槐树。它巨大的、扭曲的黑色轮廓,在黯淡的星辉下如同一个张牙舞爪的鬼影。
小石头,就在那树根底下!
一股混杂着恐惧和孤注一掷的狠劲儿猛地冲上脑门。栓柱不再犹豫,矮身钻进了老林子。
林子里的黑暗是活的。它像粘稠的墨汁,劈头盖脸地裹上来,沉重地压在眼皮上、肩膀上。白天里熟悉的树木此刻都变了模样,枝桠扭曲伸展,如同无数鬼魅伸出的枯瘦手臂,随时会扼住他的喉咙。脚下是厚厚的、不知堆积了多少年的落叶层,踩上去软绵绵的,发出“噗嗤、噗嗤”的闷响,每一步都像踩在某种巨大生物的腐肉上。那腐烂的、潮湿的土腥气混杂着浓烈的黄鼠狼骚臭,形成一股令人作呕的怪味,直往鼻孔里钻。
栓柱的心跳得又急又乱,擂鼓般撞击着胸膛。他强迫自己放慢脚步,竖起耳朵,捕捉着黑暗中任何一丝异动。除了自己粗重的呼吸和踩碎枯叶的闷响,四周死寂得可怕。没有虫鸣,没有夜枭的咕咕,甚至连风都似乎在这片区域停滞了。只有那股越来越浓的骚臭味,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神经。
不知走了多久,也许只是一小会儿,也许漫长得像一个世纪。那棵老槐树终于出现在视野里。它比白天看起来更加巨大、更加狰狞。虬结的根须如同盘踞的巨蟒,深深扎入泥土,又在地面上拱起扭曲的疙瘩。树干上布满深深的沟壑和树瘤,像一张张扭曲痛苦的人脸。而树根交错的底部,那个白天他曾眼睁睁看着红轿子钻进去的黑洞,此刻张着大口,里面是浓得化不开的、纯粹的黑暗。
就是这儿!
栓柱的手心里全是汗,滑腻腻的,几乎握不住那把沉甸甸的杀猪刀。他屏住呼吸,一点点挪到树洞前。树洞比他想象的还要大一些,勉强能容下一个半大孩子钻进去。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浓烈骚臭、陈年腐烂木头和某种动物巢穴特有腥膻的恶臭,如同实质的拳头,狠狠砸在他脸上,呛得他一阵剧烈的干呕,眼泪都冒了出来。他强忍着翻江倒海的恶心,从怀里摸出那个用破布包了好几层的手电筒。这是爹巡夜用的,只有三节旧电池,光弱得很。
“咔哒。”
一声轻响,在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一道昏黄微弱的光柱颤抖着射进树洞。
光柱首先扫过洞口边缘。那根本不是天然的木头纹理,上面密密麻麻布满了纵横交错的抓痕!一道深过一道,凌乱而疯狂,像是被无数尖锐的爪子疯狂撕挠过无数次。木头碴子翻卷着,在微弱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褐色,仿佛浸透了某种陈年的污秽。
栓柱的手抖得更厉害了,光柱也跟着剧烈地晃动。他咬着下唇,用尽全力稳住手腕,让那束微弱的光艰难地向洞穴深处探去。
洞壁是潮湿滑腻的,覆盖着一层深绿色的、黏糊糊的苔藓,在手电光下反射着幽暗的光。光柱缓缓下移,猛地定住!
就在离洞口不到一丈远的泥地上,清晰地印着几行杂乱的脚印。那绝不是人的脚印!小巧、带着尖锐的爪痕印,毫无疑问是黄皮子的。但更让栓柱血液瞬间冻结的,是混杂在那些小爪印中间的一个——一个小孩的、光脚的脚印!小小的,脚趾的形状都清晰可辨,深深陷在湿软的泥里。旁边,还有一道被拖拽的痕迹,像是什么沉重的东西被硬生生拖向洞穴深处。
是小石头!
一股冰冷的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栓柱几乎要尖叫出来。就在这时,那洞穴最幽深、最黑暗的尽头,仿佛被他的光惊动了,竟隐隐约约、断断续续地飘来一丝极其微弱的声音。
呜……呜嗯……
是哭声!一个孩子压抑的、充满了巨大恐惧的、细若蚊蚋的抽泣声!
是小石头!他还活着!
这声音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瞬间烫穿了栓柱心中厚重的恐惧冰层。一股血气猛地冲上头顶,压倒了所有犹豫。他几乎想也没想,一手死死攥住那把裹在破布里的杀猪刀柄,另一手举着随时可能熄灭的手电,牙关紧咬,朝着那个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树洞,一头扎了进去!
洞口狭窄,带着一股难以忍受的、令人窒息的闷热和恶臭,瞬间将他吞没。他几乎是匍匐着向前爬行,膝盖和手肘重重地磕在冰冷的、布满尖锐木刺和湿滑苔藓的地面上,火辣辣地疼。那微弱的孩子哭声似乎近了些,又似乎更远了,飘忽不定,像风中残烛,揪扯着他的心。
“小石头!小石头!是我!栓柱!”他压低嗓子,嘶哑地喊了两声,声音在狭窄的洞穴里撞来撞去,显得空洞而怪异。
哭声猛地顿了一下。
紧接着,一个更加惊恐、更加尖细、几乎不成调的声音带着哭腔,从前方极深的黑暗里骤然响起,充满了无法言喻的绝望:“……柱……栓柱哥……快……快跑哇!它……它们……”
话音未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掐断了喉咙!
死寂!
绝对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死寂,瞬间笼罩了洞穴!连刚才那微弱的抽泣声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
栓柱全身的汗毛“唰”地一下全竖了起来,一股冰冷的电流从尾椎骨窜上天灵盖。他僵在原地,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大手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动。手电光柱不受控制地疯狂颤抖,扫过前方潮湿滑腻的洞壁。
就在那光柱扫过洞壁上方一片凸起的、布满苔藓的树根时,栓柱的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
那根本不是什么树根疙瘩!
在手电昏黄的光线下,那片苔藓的阴影里,无声无息地,亮起了两盏小小的、幽绿幽绿的光点!冰冷、怨毒,死死地钉在他身上!
紧接着,是第三对,第四对……像鬼火一样,无声无息地,在洞穴上方、两侧的黑暗中,密密麻麻地亮了起来!几十点?上百点?数不清的、冰冷的、充满饥饿和恶意的幽绿光点,如同夏夜坟地里突然涌出的萤火虫群,瞬间将他包围!
那浓烈的、令人窒息的骚臭味,如同爆炸般,瞬间浓郁了十倍!
“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