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墙角的瓦罐总在梅雨季泛着潮气,深褐色的陶土纹路上凝着细密水珠,像极了祖母布满皱纹的手背。某个蝉鸣稀薄的午后,我撬开生锈的铁盖,扑簌簌落下的不是预想中的陈年老米,而是半罐晒干的花生。椭圆的果壳裹着土黄色的绒,指腹摩挲时簌簌作响,恍惚间有细碎的阳光从记忆的裂缝里漏下来,照亮了二十年前那个晒谷场的黄昏。
祖母总说花生是\"土地的纽扣\",春耕时把它们埋进湿润的垄间,就像给大地扣上排排细密的扣子。她蹲在田埂上刨坑的身影,与身后青灰色的瓦房构成一幅褪色的年画。那时我总爱蹲在土灶前看火,通红的煤块将她的侧脸映得忽明忽暗,锅里的花生拌着细沙翻炒时,会发出\"噼啪\"的爆裂声,像极了除夕夜里零星的鞭炮。
\"记着要挑腰形的。\"她用竹筷夹起颗饱满的花生,在掌心揉去红衣,\"尖嘴的太涩,圆胖的又容易空壳。\"灶膛里的火星溅在她银白的发间,宛如落了层细碎的雪。我盯着铁锅里滚动的花生,忽然想起去年清明在坟头看到的纸幡,也是这样在风里打着旋儿,只是少了炒货的香气。
李清照说\"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用来形容新炒的花生倒也贴切。刚出锅的花生带着沙粒的余温,咬破薄脆的壳时,奶白的果仁会渗出淡金色的油,在舌尖化开成绵密的甜。有次我贪嘴吃多了,夜里嗓子干得冒烟,祖母便用瓦罐煨了梨汤,梨肉里还埋着几颗煮软的花生,嚼起来竟有了糯米的黏稠。
去年深秋回乡下,正赶上收花生的时节。堂哥开着收割机在田里来回碾轧,褐色的泥土翻卷着,露出串串裹着泥浆的花生。我蹲在田埂上捡拾遗落的果粒,指腹触到湿润的壳,忽然想起幼时跟着祖母拔花生的场景——她总说拔的时候要念\"花生花生快出来\",说罢便弓着背拽起整株茎秆,饱满的果实像铃铛般垂落,惊起几只藏匿的蟋蟀。
元稹有诗\"枣花至小能成实,桑叶虽柔解吐丝\",若拿来比花生倒也恰当。这作物从不开张扬的花,细碎的小黄花贴着地皮生长,谢了便钻进土里结果,不像桃花那样把心事都挂在枝头。堂哥擦着汗说今年雨水少,花生结得稀,我捏着颗干瘪的果壳,忽然想起祖母生前常说的\"地母心\"——她说土地跟人一样,若你年年都掏空它,它也会慢慢瘦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