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指着糖纸反光的地方。路灯的光线映在糖纸光滑的表面,反射出天空的云影。此刻的云层不算厚,正被晚风吹着,缓缓移动。但奇怪的是,糖纸反光里的云影,移动的速度似乎和现实中的云层不一样。
“你看……”阿玉的声音有些发颤,“它们动的速度……”
钟华定睛看去。糖纸反光中的云影,正以一种极其缓慢的、近乎凝滞的速度在移动,那速度,让他瞬间想起了去年在雨崩村看到的神瀑。
那是他们徒步到神瀑下的时刻,冰融水从高处垂直落下,在接近地面时,水流似乎被某种力量拉长、放慢,水珠在空中划出优雅而缓慢的弧线,带着冰晶的光泽,仿佛时间在那里也放慢了脚步。当时阿玉站在瀑流前,伸出手去接水,水珠落在她掌心的瞬间,她感叹说:“你看,这水流好像永远也落不到地上。”
现在,糖纸反光里的云影,移动的速度,就和那神瀑水流下落的速度一样,缓慢,从容,带着一种超越现实时间的韵律。它们在糖纸那小小的反光平面上,以雨崩神瀑的节奏舒展、漂移,仿佛整片天空都被压缩进了这张泛黄的糖纸里,而时间,在这个铁皮罐的小小宇宙中,呈现出另一种维度。
“为什么会这样?”阿玉喃喃地问,像是在问钟华,又像是在问这个突然变得不可思议的糖罐。
钟华没有回答。他只是握着那糖纸,感受着指尖传来的、蜡笔颜色微微的凸起感。杏仁的香气还在空气里弥漫,虽然淡了些,却依然固执地存在着,像一个不肯消失的旧梦。
他想起他们一起去过的那些地方:青海湖的晚霞像打翻的颜料盒,敦煌的驼铃在星空下回荡,雨崩村的冰湖蓝得像块宝石,纳木错的银河仿佛伸手就能摸到。每一个地方,都留下了他们的脚印和记忆,而现在,这些记忆碎片,竟然以这样一种奇妙的方式,出现在一个拆迁废料里的铁皮罐中。
火车图案对应着热气球的轨迹,蜡笔颜色重合着母亲围巾的纹路,云影移动的速度模仿着神瀑的节奏。这不是简单的巧合,这更像是一个精心编织的密码,一个用时间和空间作为丝线,将过去、现在和遥远的地理坐标串联起来的信物。
“等火车到站……”钟华又念了一遍。也许,这列火车,从来就不是行驶在铁轨上的那一种。它行驶在记忆的轨道上,行驶在那些被我们以为早已消失的时光里。而“到站”,或许就是这样一个瞬间——当某个旧物突然打开,某股香气突然袭来,某段记忆突然清晰,让我们与过去的自己,与逝去的人,与遥远的风景,再次相遇。
暮色更深了,风卷起地上的碎纸和尘土,发出呜呜的声响。阿玉把糖纸小心地叠好,放回铁皮罐里,又把那块发黄的硬纸板垫在底下。罐底的硬纸板边缘,似乎还能看到模糊的铅笔印,像是曾经写过什么,又被时间擦去了。
“我们把它带回去吧。”阿玉说,声音很轻。
钟华点点头,把罐子扣好。锈迹斑斑的铁皮在他掌心有些冰凉,但他似乎还能感受到那股微弱的杏仁香气,从金属的缝隙里渗出来,钻进他的皮肤,融入他的血液。
他们站起身,走过满地的废墟,身后的推土机还在轰鸣,但此刻在他们耳边,似乎还回荡着另一种声音——那是火车进站的鸣笛声,是热气球升空时火焰的爆裂声,是神瀑水流缓慢落下的滴答声,还有,一个孩子用蜡笔在糖纸上写下“等火车到站”时,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
那个铁皮糖果罐,像一个被时光遗落的年轮,里面封存的,不仅是杏仁糖的香气和旧糖纸,更是无数个折叠在一起的瞬间——敦煌的夕阳,雨崩的神瀑,母亲的围巾,以及,那些等待着“火车到站”的、温柔而执着的时光。而他们,正捧着这个装满年轮的罐子,走在回家的路上,身后的废墟在暮色中渐渐模糊,前方的灯火,却像糖纸反光里的云影一样,以一种缓慢而坚定的速度,迎向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