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悲怆,混合着前所未有的沉重责任,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堤防。
这不再是一本简单的名册,这是无数条活生生的性命,是无数个家庭的顶梁柱,是湘军十余年浴血奋战锻造出的魂魄!
如今,这魂魄即将被冰冷的“裁撤令”打散,流落四方,成为恩师口中“流寇”、“祸害”…而恩师,将这千钧重担,将这最后的火种,托付给了他!
他眼前一阵发黑,喉头被一股巨大的酸涩堵住,几乎无法呼吸。
膝盖一软,仿佛再也无法支撑这突如其来的千钧重负,“咚”的一声闷响,李鸿章双膝重重地砸在书房冰冷的金砖地面上!
那声响在死寂中格外惊心。
“老师!”他抬起头,声音哽咽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撕扯出来,带着血丝。
“学生…李鸿章…领命!”他伸出双手,手臂因巨大的情绪冲击而剧烈地颤抖着,如同风中残烛。
那动作无比庄重,无比虔诚,仿佛要去承接的不是一本名册,而是泰山之重,是湘江楚水间无数英魂的嘱托。
他的指尖终于触碰到那册页粗糙的边缘,感受到那纸张特有的、带着历史尘埃的质感,以及那几点尚未干透的血迹所传来的、令人心悸的温热!
那温热如同电流,瞬间传遍全身,让他猛地一颤。他小心翼翼地、用尽全身力气,将那沉重的花名册捧起,如同捧着一件稀世珍宝,一件滚烫的烙铁,一件关乎无数人生死、一方天地安宁的神器。
他将其紧紧、紧紧地按在自己剧烈起伏的胸膛之上,仿佛要将它嵌入自己的骨血之中。
名册紧贴心口的地方,传来一阵阵清晰的、滚烫的灼烧感,与恩师那沉重而艰难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在他脑海中轰然炸响,化作一个无比清晰、无比沉重的念头:这淮军统帅的担子,从此,重了何止千钧万钧!
书房内,时间仿佛凝固。只有烛火依旧跳动,将师徒二人一坐一跪、一递一接的身影,无声地投射在身后巨大的书架上,那影子沉重、巨大,带着一种悲怆的仪式感,凝固在这决定无数人命运的时刻。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片刻,又或许是一个世纪。曾国藩依旧闭着眼,靠在椅背上,仿佛沉沉睡去,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证明他还活着。
李鸿章缓缓站起身,双腿因久跪而麻木刺痛。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灯光下恩师那苍白如纸、写满无尽疲惫与苍凉的脸,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将千言万语都咽了回去。
他无声地、极其郑重地再次躬身,行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大礼。
然后,抱着怀中那本滚烫的、染血的花名册,如同怀抱着一块烧红的烙铁,也如同怀抱着一个刚刚接过的、沉重无比的江山,转过身,一步一步,极其缓慢、极其沉重地向书房门口走去。
每一步踏在金砖上,都发出沉闷的回响,仿佛踏在历史的节点上。
他拉开门,身影融入门外走廊更深沉的黑暗中,只留下身后书案上那盏孤灯,依旧摇曳着微弱的光芒,照着椅子上那个枯槁的身影。
走出总督府那扇厚重的西侧门,一股裹挟着湿冷水汽的夜风扑面而来,激得李鸿章下意识地紧了紧抱着名册的手臂。
府门外那两盏灯笼,“湘”字与“淮”字,在风里摇晃得更厉害了,光影在地上凌乱地跳跃、撕扯。
他正要踏上等候在阴影里的青呢小轿,眼角余光却猛地被侧前方墙角下一团蜷缩的、模糊的黑影攫住了。
他脚步一顿,凝目望去。
那是一个老兵。
破旧褪色、几乎看不出原色的湘军号褂松松垮垮地挂在他佝偻的身躯上,如同挂在一截枯朽的木桩上。
花白的头发乱草般纠结着,脸上沟壑纵横,刻满了风霜与劳苦,只有一双深陷在皱纹里的眼睛,在昏黄的光线下偶尔转动一下,才显出一丝活气。
他背靠着总督府冰冷的高墙,像一尊被遗弃的石像,蜷缩在巨大门楼投下的、最浓重的阴影里,仿佛要借此汲取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或是寻求一点虚幻的庇护。
粗糙如同老树皮的手里,紧紧攥着半个又冷又硬的杂面馍馍,正用仅存的几颗黄牙,极其缓慢、极其用力地撕咬着,咀嚼着,发出沙沙的、令人牙酸的声响。
每咬一口,他脸上的皱纹就痛苦地抽搐一下,仿佛不是在啃食食物,而是在吞咽着某种难以消化的苦难。
一阵穿堂风呜咽着卷过街巷,卷起地上的尘土和落叶,也卷得那老兵单薄的号褂紧紧贴在嶙峋的肋骨上。
他猛地缩了一下脖子,把身体蜷得更紧,像一只受惊的刺猬,本能地抵御着这深夜的寒意与无处不在的萧索。
那动作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卑微与麻木,与身后这座象征着最高权力的巍峨府邸,形成了一种刺眼到令人心酸的对比。
李鸿章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住,再也无法从那老兵身上移开。
他怀中的名册,那紧贴着心口的部位,瞬间爆发出更加滚烫、更加灼人的热浪!
这热浪不再是物理的温度,而是无数个“他”汇聚成的生命之烫!
花名册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名字、籍贯、功勋…不再是冰冷的墨迹。
它们轰然活了过来!每一个名字都在咆哮,每一个籍贯都在哭泣,每一个功勋都染着血!
它们扭曲着,挣扎着,化作眼前这个在寒风中啃着冷馍、蜷缩在权贵门墙阴影下的、活生生的老兵形象!
这就是那些“最硬的骨头”之一!这就是那些曾为“曾大帅”出生入死、血染战袍的勇士!这就是明日“裁撤令”下,即将“无路可走”的其中之一!
一种混杂着巨大悲悯、沉重责任和尖锐刺痛的情绪,如同冰冷的巨浪,狠狠拍打在李鸿章的心房上,几乎将他淹没。
他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眩晕,脚下不由得踉跄了一步。
就在这时,一阵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嘟囔声,夹杂着浓重的湘乡土音,随着夜风断断续续地飘了过来,钻进李鸿章的耳朵:
“…龟儿子的…冷…真他娘的冷…”
“…跟着曾大帅…打过长江…砍过长毛…老子这条命…阎王爷都收不走几回…”
“…明天…明天就…没营头了…没饷了…回家?…嘿…哪还有家?…田早荒了…屋早塌了…”
“…冷…真冷…”
那声音低沉、含混,如同梦呓,带着浓重的绝望和无边无际的茫然,却比任何慷慨激昂的控诉都更加锥心刺骨!
“轰!”
李鸿章脑中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了。怀中那本名册的滚烫,瞬间点燃了他胸腔里积压的所有情绪!
悲愤、痛楚、责任、还有一股被这老兵卑微身影所激起的、无法遏制的、近乎暴烈的力量!
他猛地抬起头,望向总督府门前那两盏在风中疯狂摇曳的灯笼。
那盏写着“湘”字的灯笼,灯焰在风中猛烈地挣扎、跳动了几下,光影剧烈地明灭闪烁,仿佛一个垂死之人在做最后的喘息。
终于,“噗”地一声轻响,那微弱的火苗猛地一暗,彻底熄灭了!
浓重的黑暗瞬间吞噬了那个巨大的“湘”字,只留下旁边那盏“淮”字灯笼,还在孤独地、倔强地散发着昏黄的光晕,照亮门前一小片冰冷的地面,也照亮了墙角老兵那张在黑暗中更显枯槁麻木的脸。
就在“湘”字灯笼熄灭的刹那,李鸿章的身体剧烈地震颤了一下!
他死死地咬住了自己的下唇,一丝铁锈般的腥甜瞬间在口腔里弥漫开来。
他抱着名册的双手,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爆发出骇人的惨白!
那滚烫的册页,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烫进他的掌心,烫进他的骨血!
他不再看那熄灭的灯笼,不再看墙角的老兵。
他猛地转身,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狠厉,一把掀开了青呢小轿的轿帘,几乎是把自己“塞”了进去。
“走!”一声压抑到了极点、仿佛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低吼,砸在轿夫耳边。
轿子被迅速抬起,平稳而迅捷地离开了总督府门前这片令人窒息的地方,融入了南京城更深的夜色。
轿帘低垂,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轿厢内一片黑暗。只有怀中那份名册,依旧散发着源源不绝的、灼人的滚烫。李鸿章紧紧抱着它,仿佛抱着一个刚刚诞生的婴儿,又像是抱着一个随时可能引爆的火药桶。
他低下头,在绝对的黑暗中,无声地、缓缓地摊开了自己的手掌。
掌心,清晰地印着几道被名册边缘深深压出的、发白泛红的凹痕。
他一点点、极其缓慢地收拢五指,紧握成拳!指节发出咯咯的轻响,带着一种凝聚了全部意志、全部决心的力量。
他抬起头,目光穿透轿厢的黑暗,投向窗外飞速掠过的、模糊不清的街景。
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正在弥漫,但在他眼中,却仿佛看到了那沉甸甸的。
不可推卸的未来,正伴随着怀中这份滚烫的名单,带着无数人的命运与期望,沉沉地压在了他的肩上,烙进了他的生命。
淮军的未来,江南的安定,乃至这摇摇欲坠的帝国一角…这“薪火”,这滚烫得几乎要将他焚毁的“薪火”,他已接下,便再无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