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赵承嗣闷哼一声,温热的血顺着肩窝迅速涌出,浸透了衣甲。
他踉跄着,用尽力气嘶吼:“王柱子!带剩下的兄弟…撤!快撤!把东西…送出去!”
他的目光扫过战场,大理的士兵在数倍于己的清军斥候围攻下,已是强弩之末,阿鲁抱着羊皮卷消失的方向,也传来了越来越近的追杀声。
他必须保住这用命换来的半幅残绢!
王柱子看着赵承嗣肩头兀自颤动的箭杆和胸前迅速扩大的血渍,双眼瞬间赤红,但他知道此刻犹豫就是全盘皆输!
他猛地一跺脚,发出野兽般的咆哮:“弟兄们!护着赵头儿!撤!往北坡断崖撤!快!”
残余的几名清军斥候立刻聚拢过来,不顾一切地架起受伤的赵承嗣,挥刀逼退追兵,向着雾霭更深、地势更险的北坡方向亡命退去。
他们的身影很快被涌动的浓雾和交错的林木吞噬,只留下一地狼藉的尸体、散落的银锭和弥漫不散的血腥。
杨骅瘫倒在冰冷的血泥中,左手死死捂住被劈断的右手腕,剧痛让他浑身痉挛。
他眼睁睁看着赵承嗣被架走,看着王柱子等人消失在雾中,也看着自己那半幅残绢和火折子被夺走。
他张了张嘴,却只涌出一口带着泡沫的鲜血。
视线开始模糊,剧痛撕扯着他的神经。他挣扎着,用仅存的左手,颤抖着摸向腰间那个染血的皮囊。
那里,还有另一样东西——那个装着给英法通译的密约副本摘要的小竹筒!
他必须…必须毁掉它!绝不能让这两样东西都落入清狗之手!
他艰难地掏出那小小的竹筒,冰冷的竹身沾满了粘稠的血。
他用牙齿咬开火漆封口,颤抖的手指探入筒内,摸出了里面折叠整齐的薄纸。
他试图再次引火,但断裂的右手腕传来钻心的剧痛,仅剩的左手也因失血过多而抖得厉害。
他绝望地抬起头,目光涣散地扫过周围。
不远处,一个重伤濒死的大理士兵挣扎着爬向他,手中举着一个刚刚点燃的、用来引燃信号的火折子,微弱地呼唤着:“将军…火…”
杨骅眼中陡然迸发出最后一丝亮光,如同回光返照。
他用尽全身力气,左手猛地将那张薄纸按向那跳跃的微弱火苗!
“嗤…”
纸张的边缘瞬间焦黑卷曲,贪婪的火舌猛地蹿起!
然而,就在火焰即将吞噬整张薄纸的刹那,一支冰冷的弩箭带着死神的狞笑,精准无比地从侧后方的密林中射出,“噗”地一声,洞穿了杨骅的脖颈!
杨骅的身体猛地一僵,高举着燃烧纸张的手骤然顿住。
火焰舔舐着他的手指,灼烧的剧痛却远不及喉间那冰冷的贯穿感和迅速流失的生命。
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漏气声,眼中的光芒如同风中残烛,剧烈地摇曳了几下,最终彻底熄灭。
高举的手臂无力地垂下,那张燃烧的薄纸和火折子一同掉落在他身下浸满血水的泥泞里。
火焰不甘地跳跃了几下,迅速被血水洇灭,只留下一片焦黑的残片和袅袅升起的、混合着血腥味的青烟。
浓雾无声地流淌下来,缓缓覆盖了这片修罗场,覆盖了杨骅死不瞑目的双眼,也覆盖了那半张在血泥中缓缓化为灰烬的密约残片。
只剩下那卷沉重的羊皮卷轴,在阿鲁亡命的奔逃中,消失在了无量山茫茫无际的林海深处,不知所踪。
“啪!”
一声脆响,在昆明云贵总督衙门森严寂静的签押房内,显得格外刺耳。
半张边缘被血浸透、又沾着泥污的薄绢残片,被重重拍在坚硬如铁的红木桌案上。
那残绢异常坚韧,呈半透明状,上面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工整得令人心悸。
血迹已经发黑,在字迹间晕染开,像一朵朵狰狞的墨梅。
“永为藩属…岁纳贡赋…伏乞…圣恩…”刘岳昭的手指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拂过残片上那些惊心动魄的字眼,声音低沉沙哑,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彻骨的寒意。
“杜文秀…杜文秀!好!好一个‘总统兵马大元帅’!竟敢…竟敢将祖宗基业,云南万里河山…卖与红毛洋夷!做那英吉利女王的藩属之臣!”
他猛地抬起头,青色的胡须因激愤而簌簌抖动,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桌案对面端坐的云南巡抚岑毓英。
岑毓英端坐如钟,脸上如同戴着一张毫无表情的面具。
烛光在他深陷的眼窝里跳跃,映得他眸光幽深难测。
他没有立刻去看那残绢,反而缓缓拿起桌案上另一份染血的文书——那是斥候拼死带回来的、给缅甸孟养土司的羊皮卷轴副本。
上面清晰地罗列着以滇西数处大矿开采权换取火绳枪械的条款,数目之巨,触目惊心。
“制军息怒。”岑毓英的声音不高,平稳得如同古井寒潭,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冰锥般的锐利,“矿权交易,已是资敌卖国,罪不容诛。
这半幅残绢…”他的指尖终于轻轻点在那染血的薄绢上,指甲修剪得极为整齐,此刻却透着森森冷意,“‘永为藩属’、‘伏乞圣恩’…更是铁证如山!坐实了杜逆引狼入室、裂土求存、背弃华夏祖宗之滔天大罪!”
他抬起眼,目光如同淬了剧毒的匕首,穿透摇曳的烛光,直刺刘岳昭:“此信,便是杜文秀的催命符,也是我大军破大理、定滇西的…天赐良机!”
刘岳昭深吸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强行压下翻腾的怒火:“岑中丞的意思是?”
“即刻抄录此残绢及羊皮卷内容,”岑毓英语速加快,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决断。
“多誊副本!遣快马,密送大理城外各营主将、滇中府县官员、乃至…省城各族耆老、士绅名流!令军中信使,于阵前向大理城内喊话!将此杜逆卖国求荣、认贼作父、欲使我云南百姓世代为英夷牛马之丑行恶状…大白于天下!”
他身体微微前倾,烛光在他眼中凝聚成两点骇人的寒星:“大理城内,汉、回、彝、白…各族军民,或因杜逆蛊惑,或因官军围困而暂时屈从。然,此等背祖忘宗、自弃衣冠、甘为藩属之奇耻大辱…天下共愤!一旦此信内容传开,大理民心…顷刻瓦解!军心…立时崩溃!杜逆纵有通天之能,也难逃众叛亲离、身死族灭之下场!此乃…不战而屈人之兵之上策!”
刘岳昭听着,脸上的激愤渐渐被一种深沉的、混合着震惊与狠厉的复杂神色取代。
他再次看向桌案上那半张染血的残绢,仿佛看到了瓦解大理坚城最锋利的武器。
沉默良久,他猛地一掌拍在桌上,震得笔架上的狼毫笔簌簌跳动。
“好!就依中丞之言!”刘岳昭的声音斩钉截铁,眼中再无半点犹豫,只剩下冰冷的杀意,“传令!照此办理!将此逆贼杜文秀卖国求存之铁证…昭告天下!本督倒要看看,这大理城…还能在千夫所指、万民唾骂之中…撑到几时!”
烛火猛地跳跃了一下,将两人映在墙壁上的巨大影子拉长、扭曲,如同择人而噬的凶兽。
签押房内,只剩下笔锋在纸上疾走的沙沙声,和那半幅残绢上,“英吉利女王陛下”几个字在烛光下反射出的、冰冷妖异的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