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岩寨的残垣断壁间,呛人的硝烟裹挟着浓烈的血腥气,沉沉弥漫在每一寸焦黑土地上。
岑毓英立在尚有余温的寨墙废墟上,冷硬的目光扫过脚下横陈的尸首,既有回民义军不屈的躯体,也有他麾下清军士兵凝固的年轻面孔。
他缓缓抬起右手,指尖在头盔侧旁那簇新插的蓝翎上轻轻一捻,动作轻柔得近乎诡异。
指尖传来细微的触感,冰凉而挺括,然而凑近鼻端,却分明嗅到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腥气,仿佛是从那些尚未冷却的血泊里蒸腾上来,顽固地渗进了这象征功勋的鸟羽深处。
“大人!”都司何有保大步上前,声音嘶哑,脸上血污与汗水泥泞混杂,“寨子已肃清,一个活口未留!弟兄们……折损也近三成。”
岑毓英的目光从指尖蓝翎移开,望向何有保身后那片狼藉的战场。
阳光刺眼,照得满地断折的兵刃、散落的旌旗碎片和凝固发黑的污血格外刺目。
他没有立即回应何有保的禀报,只是微微颔首,下颌线条绷得死紧。
这蓝翎,是今日血战换来的功名标记,也是他踏向更高处的第一块染血阶石。
“清理战场,厚葬弟兄。”他的声音低沉,不带一丝情绪起伏,像一块投入深潭的冰。
“记下名字,抚恤加倍。”
言罢,他转身,走向自己的战马,那簇沾着他体温的蓝翎在滇西灼热的阳光下,幽幽地泛着一层不祥的冷光。
当岑毓英率领着疲惫却士气尚存的队伍押着俘虏返回昆明近郊大营时,一股压抑的死寂气息扑面而来,远比红岩的血腥更令人窒息。
辕门外,往日森严的守卫不见了踪影,营内巡哨的士兵脚步沉重,眼神躲闪。大帐之内,空气凝滞得如同铅块。
留守的幕僚面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递来一份用火漆密封的文书,手指抖得几乎捏不住那薄薄的纸张。
“大人……省城……省城急变!”幕僚的声音破碎不成调。
岑毓英一把夺过文书,几下撕开封口。目光扫过纸上那几行惊心动魄的文字,
他瞳孔骤然收缩,捏着纸页的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咯咯作响,瞬间褪尽了血色。
薄薄一页纸,字字重逾千钧:云贵总督恒春,在督署书房悬梁自尽!巡抚舒兴阿,托病离任,仓皇不知所踪!偌大的云南,眼下只剩下一个布政使桑春荣在强撑危局,兼护督抚大印,焦头烂额,六神无主!
“恒春……死了?”岑毓英喃喃自语,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他猛地抬头,眼中方才那点因红岩小胜而残留的微光彻底熄灭,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寒潭。
桑春荣?那个素来以温吞谨慎、不善兵事着称的布政使?岑毓英的嘴角绷成一条冷硬的直线。
这哪里是监护,分明是顶着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省城空虚至此,无异于将一块滴血的肥肉,赤裸裸地悬在了那群饿狼般的回民军眼前!
一股冰冷的、夹杂着巨大不安的预感,如同毒蛇的信子,倏然舔过他的脊椎。
他猛地攥紧拳头,那份薄薄的邸报在他手中被揉捏成一团废纸,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红岩的蓝翎还未温热,省城的天,竟已塌了!
果然,仅仅数日之后,一支快马如离弦之箭冲破昆明城郊弥漫的薄雾,带来令人心胆俱裂的噩耗。
如岑毓英所料,滇东南降而复起的悍将马荣、马联升,如同嗅到血腥的秃鹫,趁省城无主、防务空虚的天赐良机,悍然扯旗再叛!叛军如决堤的怒潮,汹涌扑向昆明!
“报——!马荣部前锋已过杨林驿,距省城不足百里!马联升部攻陷宜良,正沿大道急进!”
探马滚鞍落马,声音因极度的恐惧和疲惫而扭曲变形,跪在桑春荣临时驻跸的布政使司衙门前嘶声禀报。
消息如同炸雷,在混乱的官署中爆开。桑春荣那张本就因忧惧而蜡黄的脸,瞬间变得惨无人色。
他猛地从公案后站起,宽大的官袍下摆带倒了案上的笔架,狼毫朱笔滚落一地。
他身体晃了两晃,几乎站立不稳,全靠死死抓住冰冷的案角才没有瘫软下去,手指的骨节因用力而发白。
他环顾四周,平日里那些口若悬河的幕僚、神色倨傲的武将,此刻个个面如土色,眼神涣散,或低头盯着靴尖,或茫然望着屋顶,竟无一人敢迎上他绝望求助的目光。
偌大的督抚行辕,死寂如坟场,只有桑春荣自己粗重如风箱般的喘息声在空旷的大堂里回荡。
“废物!一群废物!”桑春荣终于爆发出一声嘶哑的咆哮,声音里充满了走投无路的狂怒和刻骨的恐惧,他猛地抓起案上那方沉重的铜镇纸,狠狠砸向地面!
“昆明若失,我等皆为朝廷罪人!万死莫赎!万死莫赎啊!”镇纸撞击青砖,发出沉闷而绝望的巨响,如同敲响的丧钟。
大堂内,死寂更深,绝望的寒意浸透了每个人的骨髓。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境中,一个低沉却异常清晰的声音,穿透了死寂的帷幕,稳稳响起:
“大人,末将岑毓英,请命回援省城!”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门口那个逆光而立的身影上。
岑毓英按剑而立,一身征尘未洗的甲胄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硬的幽光。
他脸上没有惊慌,没有恐惧,只有一片沉凝如铁的决绝。
那顶头盔侧畔新插的蓝翎,在门外透入的光线下,异常醒目。
桑春荣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浑浊绝望的眼睛里猛地迸发出一丝狂喜的光:“岑……岑将军?!快!快讲!”他踉跄着绕过公案,急切地迎上前几步。
岑毓英大步走入堂中,目光锐利如刀,扫过满堂惊惶失措的面孔,声音沉稳有力,字字砸在人心上。
“马荣、马联升孤军深入,看似凶猛,实则后路悬虚!末将即刻点齐本部精锐,星夜兼程,回师勤王!沿途州县尚存兵力,可传檄聚拢,断其粮道,扰其侧翼!大理杜文秀主力被我所部牵制于滇西,一时难下,更无力东顾!此乃天赐良机,正可回师,与省城守军内外夹击,必能一举击溃此二贼,解昆明之围!”
他的话语如同强心剂,瞬间注入这濒死的大堂。
桑春荣激动得浑身颤抖,几乎语无伦次:“好!好!就依将军!全……全权委于将军!昆明安危,系于将军一身!”
他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喊出这句话,随即颓然坐倒在椅子上,大口喘着粗气,仿佛已被抽干了所有力气。
岑毓英不再多言,抱拳凛然一礼,霍然转身。沉重的甲叶铿锵作响,步伐坚定地踏出这弥漫着绝望气息的大堂。
门外,属于他的亲兵早已肃立待命,火把的光映照着一张张同样沾染风尘却杀气腾腾的脸。
“传令!”岑毓英翻身上马,声音斩钉截铁,“全军轻装,星夜疾驰!目标——昆明!”
马蹄如雷,踏碎了滇西的沉寂。岑毓英率部如离弦之箭,昼夜不息,沿着来路向东狂飙。
然而,当队伍穿过一座座被战火蹂躏得残破不堪的城镇,距离省城昆明越来越近时,岑毓英却下达了一个令所有部将都愕然不解的命令,放缓行军速度。
“大人!省城危在旦夕,桑大人望眼欲穿!为何……”副将忍不住拍马赶上,焦灼之情溢于言表。
岑毓英勒住缰绳,战马喷着粗重的鼻息。他端坐马背,目光沉静地投向东方天际隐约可见的昆明城廓方向,那里正被一层不祥的烟尘所笼罩。
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冰冷:“急什么?让城里的老爷们,也尝尝刀悬颈上的滋味。”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近乎残酷的弧度,“不让他们痛到骨子里,怎知我岑毓英今日回援,是何等分量?又怎会记得,是谁在滇西浴血,替他们挡住了杜文秀的大军?”
副将浑身一震,看着主帅在暮色中冷硬如石刻的侧脸,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他张了张嘴,终究没敢再问,默默勒马退后。队伍的行进速度,果然明显地慢了下来。
岑毓英甚至下令在几处险要之地扎营休整半日,派出小队斥候四出哨探,联络沿途被打散的零星清军,耐心地收拢着溃兵,整合着力量。
他像一只经验老到的蜘蛛,不疾不徐地编织着反扑的大网,全然不顾网的中心——昆明城——正在叛军疯狂的攻势下发出痛苦的呻吟。
昆明城下,血火炼狱。
马荣、马联升的叛军如同嗜血的蚁群,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摇摇欲坠的城墙。
云梯搭上又被推倒,冲车撞击着厚重的城门发出令人牙酸的巨响。
火箭如飞蝗般射入城中,引燃无数屋舍,浓烟滚滚,遮天蔽日。
守城的绿营兵和临时征发的丁壮死伤枕藉,城头上到处是残缺的尸体和哀嚎的伤兵。
桑春荣早已没了布政使的威仪,他披头散发,官袍上沾满不知是泥是血的污渍,在亲兵的搀扶下,如同梦游般在城头踉跄奔走,声音嘶哑地呼喊着,鼓舞着,然而那声音在震天的喊杀声和垂死的惨叫声中,显得如此微弱而绝望。
每一次叛军凶猛的进攻浪潮,都让他脸色惨白一分,眼中最后一点神采迅速黯淡下去。
“顶住!给本官顶住!岑将军……岑将军的援军就要到了!”这呼喊,起初尚能激起一点微弱的抵抗,到后来,连他自己喊出这句话时,声音里都充满了无法掩饰的颤抖和深深的怀疑。
时间在血与火中缓慢而残酷地流逝,每一刻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绝望如同瘟疫般在守城军民中蔓延开来。
就在桑春荣感觉自己即将被这无边的绝望彻底吞噬、精神濒临崩溃之际,城西方向,地平线上,终于腾起了滚滚烟尘!紧接着,沉闷如滚雷般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越来越响,震得脚下的大地都在微微颤抖!
“援军!是岑将军!岑将军到了!”城头上,一个眼尖的士兵发出了劫后余生般的狂喜嘶吼。
这吼声如同燎原的星火,瞬间点燃了所有守军残存的斗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