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9章 新旧履(2 / 2)

风流俏佳人 着花迟 5153 字 3天前

三人步入凌波坊,顿觉香风拂面,珠光耀目。

这长安城第一等的绣鞋铺子,果然气象非凡。

只见店内人烟鼎盛,绮罗珠翠的小姐贵妇们,或三五成群围在紫檀镶螺钿的展柜前细看,或倚着楠木雕花凭几由那伶俐的女店员捧了锦盒伺候试履。

更有那气派不凡的,正与管事娘子在角落的八仙桌旁细语,描画鞋样,定制款式。

但闻莺声燕语,环佩叮当,将那架上、柜中、盒内无数锦绣鞋袜,映衬得愈发流光溢彩。

掌柜刘三娘眼尖,早瞥见杨炯身影,忙将手中正伺候的一位夫人托给旁边伶俐丫头,自己堆着满脸的笑,碎步急趋上前,深深道个万福:“哎哟,我的好少爷!今儿是什么风把您吹来了?可巧今日新到一批姑苏的软缎,还有蜀地进上的上好金线,正想着给您过过眼呢!”

她一面说,一面用眼风飞快扫过杨炯身后两位绝色佳人,心下已猜着八九分。

杨炯含笑点头:“店铺刚开不久,诸事繁多,你辛苦了!带我们随意看看。”

刘三娘殷勤引着三人向内,指着琳琅满目的货架道:“少爷请看,这一层俱是现成的绣花鞋。南边的‘步步娇’,用的是吴绫做面,鞋尖缀着小米珠攒的蝶儿,走起路来颤巍巍的;北边的‘踏雪寻梅’,鹿皮底儿,羊羔毛滚边,最是暖足;还有这‘凌波微步’,薄如蝉翼的鲛绡纱底子,专为盛夏纳凉,绣的是缠枝莲,衬着水红里子,真真是步步生莲呢!

那边高几上摆的,是仿前朝古制的‘云头履’、‘凤头履’,贵气是贵气,只是如今穿的人少了些……”

她口齿伶俐,如数家珍。满目所见,绣鞋或如金莲吐蕊,或似彩凤敛翼,宝光流转,令人目不暇接。

杨炯略看几眼,赞了几句铺面兴旺,刘三娘便知机地引着他们往那铺了猩红毡毯的楼梯行去:“少爷和姑娘们请移步二楼雅阁,那里清净些,好东西也尽收着呢。”

二层果然清雅许多,檀香氤氲,四壁皆是紫檀多宝格,格中非鞋,却是一双双叠放整齐的锦绣绫袜,亦有少量绣鞋置于琉璃罩中,显是珍品。

刘三娘笑道:“二层专卖上好的袜履。您瞧这‘踏云袜’,用的是西域长绒棉,里外三织,松软透气;这‘鲛人泪’罗袜,薄如烟雾,可是掺了南海鲛绡丝,夏日穿着,足下生凉。这几双绣鞋,皆是老师傅限量手作,需得提前三个月订下尺寸花样才得呢。”

杨炯目光扫过,见这凌波坊倒是按照自己设想的奢侈品店来经营,当下也就点头赞许。

随后对身旁的李澈温言道:“你那几双罗袜旧了,春日易汗,这‘踏云袜’绵软吸汗,正合用。”

又指着一双浅碧色、边缘滚着极细银线的“鲛人泪”罗袜对楚灵曜道:“灵曜活泼好动,这双薄透清爽,走路也轻便,给你可好?”

他选得极是妥帖,李澈气质清冷,需绵软呵护;楚灵曜灵动跳脱,则取其轻盈。

二女皆点头称好。

刘三娘心思玲珑,忙命人仔细包起。

“再上三楼瞧瞧。”杨炯兴致颇高的朝刘三娘吩咐。

三楼更是别开洞天,俨然是个精雅绣房与待客雅间的合体。四壁悬着各色精美鞋样图谱,长案上铺着素缎,笔墨颜料齐备,更有几位师傅正低头飞针走线。

此地静谧非常,只闻丝线穿过绷紧绸面的细微声响。

“少爷,这里是专为贵客定制鞋履之处。您和姑娘们只管将心意说出,画样、配色、选料、试脚,我们师傅定能做出最合心意的。”刘三娘奉上香茗,垂手侍立。

杨炯点头,四下游移,目光落在靠墙一个紫檀木托架上。

那里静静立着一双月白色软缎绣鞋,鞋头不似寻常尖翘,线条温润流畅,如含苞玉兰。鞋身并无繁花,只以极细的银线盘出疏朗有致的云水纹,清冷雅致,鞋口内敛,衬着浅浅一痕瑞香黄的牙边,端的是出尘脱俗。

“这双如何?”杨炯拿起一只,指尖拂过那银线云纹,“料子是最上等的苏州素缎,针脚细密,云纹疏淡,倒合你素日喜好。只是……”他微微蹙眉,“鞋尖这粒米珠,似乎有些刻意了?”

李澈接过细看,指尖轻轻摩挲那云纹,摇头道:“珠子确是多此一举,去了更显干净。这云纹走势极好,空灵有意趣。只是里衬若能换作更柔韧的‘七里香’棉布,走路会更贴服些。”

她语声清泠,点评却是内行。

杨炯含笑点头,对一旁侍立的老师傅道:“听见了?就依这意思改,米珠去掉,里衬换成‘七里香’。”

两人言谈自若,一个眼神便知彼此心意,默契得如同呼吸。

杨炯转向楚灵曜,语气依旧温和:“灵曜,你喜欢什么样式?只管说,或者让师傅们帮你设计几款看看?”

他笑容煦暖,言语周到,可那眼神,却是兄长看着自家小妹般的清澈坦荡,并无半分在李澈面前那种深潭微澜似的专注与情愫流转。

楚灵曜心头那点刚被市井繁华压下的酸涩,又如初春的藤蔓,细细密密缠绕上来。

她强自按捺,努力绽开一个活泼的笑颜:“多谢了!我……我自己瞧瞧。”

她走到挂满鞋样的墙前,目光掠过一双双描金绘彩、绣凤盘龙的华履,只觉得眼前一片绚烂,却无一双能真正落入心湖。

那些热闹的花样,此刻看来竟有些刺目。

她指尖拂过一张绘着缠枝并蒂莲的鞋样,那莲花开得正好,成双成对,她心头却猛地一刺,慌忙移开眼去。

那边,李澈的新鞋已按她要求略作调整,由老师傅快手快脚改好呈上。

杨炯接过,竟自然而然地俯下身去,对李澈道:“试试可合脚。”

李澈面上飞起淡淡霞色,却并未推拒,只将纤足微微向前伸出。杨炯一手极轻地托住她的足踝,另一手为她褪下旧履。

那足踝莹白如玉,落入他温热的掌心。

杨炯动作熟稔,将新袜套上,再小心翼翼地为她穿上那双月白云纹绣鞋。

李澈一手扶着杨炯坚实的肩膀,微微借力,待鞋履穿好,她轻轻落地,裙裾微扬,在那铺着波斯绒毯的地上轻盈地转了个圈儿,抬头看向杨炯,眼波流转间带着一丝羞涩的雀跃:“如何?”

杨炯直起身,目光胶着在她足下,又缓缓上移至她出尘的面庞,笑意自眼底漾开,温声道:“很好。素雅洁净,步步生莲。”

这般说着,他随手又拿起方才换下的那双半旧绣鞋,用自己袖中的素帕拂了拂并不存在的微尘,递给旁边的侍女:“好生收着。”

这一幕,真真切切落在楚灵曜眼中。

那温柔托起的足踝,那专注系带的指尖,那赞许含笑的眼神,还有那自然而然的旧鞋拂拭。

每一下都像细小的芒刺,扎在她初初萌动便已无措的心尖上。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委屈直冲眼底鼻端,几乎让她站立不稳。她猛地扭过头,死死盯着墙壁上一幅繁复的百鸟朝凤鞋样,指尖几乎要掐进了掌心。

“灵曜?”杨炯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询问,“可有看中的?”

楚灵曜深吸一口气,用力眨掉眼中泛起的水光,蓦然转过身来,脸上已努力挂上惯常的娇俏笑容,只是那笑容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倔强:“我……我看花了眼。不如……你帮我选一双吧?”

她声音微颤,带着点孤注一掷的味道。

既然无法得到那独一份的情意,至少让他为自己挑选一双鞋,也算留个念想。

杨炯微微一怔,随即温和应允:“好。”

话音刚落,杨炯的目光便在琳琅鞋样和实物间逡巡,最终停在一双小巧玲珑的绣鞋上。

那鞋是极娇嫩的杏子黄软缎所制,鞋头圆润可爱,鞋帮不高,用略深一色的金橙丝线绣着几簇活泼泼的连翘花,花瓣饱满,花蕊以极细的金线点缀,枝叶舒展,充满了春日气息。

“这双如何?”杨炯拿起鞋,递给楚灵曜,“连翘迎春,颜色鲜亮活泼,绣工也精致,倒合你跳脱的性子。”

楚灵曜接过这双杏黄连翘鞋。鞋儿入手温软,绣工精湛,连翘花栩栩如生,确是好物。

她看着这明媚的颜色,活泼的花样,心头却一片冰凉。

这鞋,像极了他眼中的自己,一个活泼可爱的小妹妹,需要照顾,需要哄着,却永远不会是他目光流连、情意缱绻的对象。

“谢谢,我很喜欢。”楚灵曜低声回应,声音有些发闷。

刘三娘何等精明,立刻命人将两双新鞋并袜子用上好的锦盒装好奉上。

李澈性喜新物,当下便换上了那双月白云纹绣鞋,将旧鞋装入锦盒,提在手中,步履轻移,裙裾下新鞋若隐若现,更添几分清雅韵致。

楚灵曜却默默地将那装着杏黄连翘鞋的锦盒紧紧抱在怀中,像是抱着什么稀世珍宝,脚下依旧穿着来时那双半旧的粉缎绣鞋。

三人辞了刘三娘,出了凌波坊。

日头已然西斜,给长安城的飞檐画角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

杨炯见楚灵曜一路沉默,怀抱锦盒,步履似有凝滞,不似往日欢快,便温声问道:“灵曜,可是不喜欢那鞋子?若不合心意,这便带你来换过便是。”

楚灵曜脚步一顿,抬起头,暮色中,她一双明眸直直看向杨炯,那里面翻涌着委屈、不甘,还有一丝豁出去的倔强。

她紧了紧怀中的锦盒,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鞋自然是极好的,你选的,怎会不好?”

她顿了顿,目光掠过李澈足下那双崭新的月白履,又垂下眼帘看着自己怀中紧抱的锦盒,唇边弯起一抹极淡、极涩的笑意:“只是!新鞋再好,终究磨脚。不比旧鞋,虽已半旧,却早已妥帖合脚,行远路、走崎岖,都不惧了。”

她忽抬起眼,目光清亮如洗,带着一种近乎质问的哀伤,直刺杨炯心底:“你说是不是?既然知道新鞋磨脚,穿不长久,为何当初又要试它呢?”

这“试”字,她说得极轻,却似重锤,狠狠敲在杨炯心上。

杨炯身形微凝,看着眼前少女那双强忍泪意却执拗明亮的眼睛,心中了然她所指何物,亦明了那份初萌的情愫与此刻的伤痛。

他沉默片刻,再开口时,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澄澈:“灵曜,你说得对。新鞋纵然华美,初上脚时,却需磨合,甚至可能磨出血泡,疼痛难行。

但一双鞋是否合脚,能否行稳致远,不在其新与旧,而在是否真正契合一人的脚型与步态。

旧履跟随日久,早已与足形相融,行过千山万水,知冷知热,自然妥帖安稳,再无磨砺之苦。此非旧鞋之过,亦非新鞋之罪,不过是足与履,早已彼此合适罢了。”

杨炯语声平缓,如清溪流过石上,却字字如刻,清晰地划开了界限。这“彼此合适”四字,更是道尽了他与李澈之间那无法言说却深入骨髓的羁绊。

楚灵曜如遭雷击,怔怔地立在原地。

杨炯的话语,像一把钥匙,猝然打开了记忆的闸门。

难怪师傅昨晚给自己送烧鸡的时候会留下这一番话:“丫头!情之一字,最是缠人!与其望穿秋水等那不知落在何处的真龙,不如自己先练出能搏击长空的翅膀。

有朝一日,你若成了那武林之巅的盟主,功夫盖世,光芒万丈,天下何人敢轻慢于你?”

往日只觉师傅严厉,话语枯燥。此刻,字字句句,竟如醍醐灌顶,轰然作响。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自己这点微末功夫,这点跳脱性情,在杨炯这般人物眼中,不过是个需要照顾的小妹妹,如何能与那清冷出尘、与他心意相通、并肩而立的李澈相比?不是新鞋旧鞋之过,是自己还不够耀眼,不够强大,不够站在那足以与他匹配的高度!

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楚灵曜的心头,瞬间驱散了那蚀骨的酸涩与自怜。

那并非委屈,而是源自血脉深处、属于荆楚儿女的烈性与不甘!

她挺直了纤细的背脊,怀抱锦盒的手指用力到骨节泛白。那双明澈的大眼睛里,水光尽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灼热的决心。

武林盟主!功夫最厉害的那个!

她要在最高的擂台上,在万众瞩目之下,凭自己的本事,堂堂正正地站到杨炯面前。让他看到,楚灵曜,绝非只是那个需要他照顾、为了一双鞋子患得患失的小丫头。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

长安城的喧嚣依旧,车马粼粼,人声如沸。

李澈足踏新履,步履轻盈,月白色的鞋尖在裙裾下若隐若现。她偶尔侧首与杨炯低语,唇边笑意清浅,眼波流转间,尽是心照不宣的安然。

杨炯负手徐行,身姿依旧挺拔清雅,侧耳听着李澈的轻语,目光温煦,偶尔点头,仿佛方才那场关乎心迹的剖白并未在他心中掀起半分波澜。

红尘万丈,他心之所系,足下之路,早已明了清晰。

楚灵曜怀抱那装着杏黄连翘鞋的锦盒,紧紧贴在胸前,如同怀抱着一个滚烫的誓言。她微低着头,步履沉静,再不见方才入店时的雀跃与饭后的失落。

杨炯与李澈携手而归,步履相谐,若旧履之适足。

楚灵曜抱匣于怀,目如星陨,然心志愈坚,暗自发誓:“往后必砺剑锋,登武林之极,鸣九州而后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