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穿着深灰色加厚的确良罩衫,背着手,一步步来到小镇的集上走一圈,风吹着祖父稀疏的胡须,偶尔的动一动。祖父赶集其实并没有任何事情,不是给孙儿送吃的,也不是有什么要置办或是有什么出售,祖父就是到集上走一趟,甚至不去集市上,只是从那个小村庄里走出来,然后坐在建设家的炕头上拉拉话。
父亲把接待赶集来的祖父当作一件很隆重的事情。祖父来赶集,没有一次母亲不去买肉,捎带的花椒粉、大料粉、生姜也要买一些,母亲和父亲还要不停地商量,菜多了吧,花椒放得不少了吧;建设和弟弟们也不愿意出去玩,安静的坐在一边听祖父说话,又很是殷勤地去完成母亲的差遣。
九岁的祖父就已经是别人家的短工了,九岁的孩子能做什么呢,有谁家肯要呢?但父亲不止一次的“祖父传”里都是这样讲述的。祖父的父亲是一个只爱赌博而不过光景的人,祖父的母亲也是一味的粗枝大叶,从不将儿子们的冷热挂在心上。祖父兄弟六人,很早的就开始各自逃生,有的也开始赌博,有的失了信心,一生未能改变境况。祖父不敢有什么想往,也没有全失了信心,给人家耕田就实实在在耕田,给人家放羊就实心实意放羊,没有多余的语言,只无奈地挨着不知何往的时光。
在那个贫寒的庭园里,祖父终于娶过了祖母,和祖母开始了这一生的“长征”,祖母的一位姐姐独居多年,也多年帮衬她针线家务,姐姐想要过继一个儿子,这是不能拒绝的要求,更何况祖父家也只是勉强供给孩子衣食。
这是一个伤情的故事,建设过了贪玩的年龄,就从点点滴滴中体会到过继带来的影响,这影响摞在父亲一生的心上,也传染似的累及到建设。
建英幼时,总嫌饭舀得少,非要碗里满了才罢休。一次父亲给建英小碗里舀饭,眼看碗里满得流了,建英还说:“再舀,再舀!”父亲停下来,笑说:“你这娃娃怎这么贪呢,还不给你吃饱么,再这么不听话,把你送给人家。”
小弟一听,仰倒在炕上放声大哭;父亲一刻无言以劝;母亲用围裙擦着眼泪,去抱建英。建英手脚乱舞,大嚎大叫:“我不跟人家去,我不给人家为儿!”
父亲突然下泪,从炕上抱过建英:“爸爸错了,爸爸的儿子怎会再给人!爸爸的子子孙孙饿死也永世再不给人!”父落泪,母抽泣,建设、建雄吓得挡住眼睛哭。
“爸,那我们以前姓什么?”建设抹尽了泪水问。
“常!”父亲回答。
把儿子送人,在这家里是一个开不起的玩笑,那种痛仿佛已经渗透进血液里了。父亲大概总想以一个玩笑来缓释、轻淡这一件事情,父亲全然失败了,父亲无意中撕开了这一个伤口。
建设年稍长,更体会了这个故事里的深重伤情。常家祖母八十多岁了,还在含着泪向建设讲起父亲小时候的故事,祖母说父亲两三岁的时戴一个枣红色的绒线帽,多么亲多么伶俐的一个孩子,看着她的二姐将父亲带下了山坡,祖父看见了,又不能上去挡,爬在打麦场里哭了一气。祖父趴在打麦场里失声痛哭,三岁的父亲带着绒线帽走出了村庄。建设脑子里永远抹不去这个画面。
那些年,建设和弟弟建雄,还有常家的几个兄弟相继上了中学,祖父就对他们有过一回很认真的演讲,祖父的眼睛从所未有的亮起来,脸上的皱纹似乎也舒展了一些,而且声音也极少地激昂起来。祖父说:书房里念书,那要下功夫哩,就像耕田一样,你得一行行的把那犁沟拉通,他考到哪儿也难考住你。到时候考大学,“噌”一下就考上了。
祖父描述的是类似于利箭出鞘的锋芒闪耀,是鹰击长空的排云直上。“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这样的话祖父说不出,但祖父心里畅想过的正是那样的辉煌。
祖父去世时,建设在省城的大学里读二年级。父亲特别的叫建设回来,为祖父送行。
祖父祖母的墓碑上刻着常家兄弟的名字,也刻着南家父子的名字,那个“南”字,在那个黑色墓碑上显示着父亲心里的伤痛,显示着祖父母心里的伤情。这伤情又漫延渗透到建设心里,建设不能去问父亲,永远不能去问父亲心里的伤情。
父亲,曾经是那个三岁的被人哄着牵走了的孩子。建设年愈长,愈将父亲当作了是一个需要呵护的兄弟、甚至孩子来看。
建英的婚礼在父亲亲手修建的南家院里举行,这是父亲最大的心愿。
那一眼望不断的山梁下,有无数个小小的村庄,这些村庄小到可以当作没有,建设本来很可能出生在比南家店更小更偏僻的村庄里。可是那一颗比天还高,比地还要广远的心啊!
机械到位了,安置妥当,建设回到城里,特地向南部几个乡的乡长打了电话,说明生产新型肥料之事。北山南部几个县区乡镇的苹果适生区就超过50万亩,这是一个很大的市场。一时使建设想到:绿色产业真是一个大工程,他完全可以投身于这个市场,昂首挺进,比如远处的苹果储存与销售;比如近处的羊子产品加工,地毯厂,简单的羊毛片加工,羊肉冷冻储存。而现在,建设只是在做产业链上最单纯的一个环节:羊子养殖销售。
建设让老张的儿子张兵带几个人主要负责果树肥料的加工和销售,这个冒失的年轻人头一扭,就算是应下了。老张自是十分感谢,说:“那种人手解下个什么歪好!不怕,那小子有什么差错,有我给盯着!”
老张待建设如同父兄,养羊场有老张招呼着,建设很是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