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设来到周湾乡是二月初头,知悉养羊场一切顺利,又和老张商量着再去省农高会上看看有些什么新品种,因有村民也想养沙伏客羊,建设又琢磨多进一些羊子来,交给农户养,到出栏时再统一收购销售,与农户利益四六或三七分成,这样,建设也减少了管理羊子的风险与麻烦。这种公司与农户合作的方式首先得到了几位养羊大嫂的赞同,说她们也回去养,家里的羊圈也空着呢,养十只是不存在问题。为了推广这一饲养方式,建设特别向周湾附近几个乡镇作了宣传,并请了一名防疫技术员为合作饲养的农户提供指导。
建设回到周湾不久,夜深时听到有人推门,那样执着,不吭一声的推。像风,像鬼,像门外有一个无头无尾的巨大怪兽。
建设忍了半晌,还是打开了门。一个女人的身子挟带着夜里的寒气扑门而入,抱住了他,火热的嘴唇贴在了他脸上,两个人像有仇似的,发狠的又扯又打,纠缠在一起。建设听见了低而野的动物的嚎叫声,分不清是出自己的喉咙还是身下那个软体发出的声音,建设痛快极了。刹那的痛快,仿佛活过那一刻就不再活了似的,然后泥也似的瘫在床上。
夜深到黑漆漆。
“你走吧。”建设的声音能冷到零度以下。
“这野山荒村的,没人管这些。”
“你还是走吧。你在,我睡不着。心慌。”
白美丽搂住他肩膀亲了一下,恨声道:“亲死人了!恨死我了!”才要穿衣,又俯身在他肩上咬了一口:“呀!真恨不得把你的胳膊掰下来,拿回去我一晚上搂着睡!”磨磨蹭蹭、百般纠缠的终于走了。
建设没有起身去关门。躺在被窝里,建设想,夜气这么冷,她来,又去,但建设还是不想在天亮时候看到她;细一想,建设只认识她的大概,并没有仔细看过她的模样。建设怎么会到了这样不堪的地步!
在周湾乡长肖毅的帮助下,公司加农户的养羊模式很快在周湾乡二十几个村庄里顺利展开。肖毅前来公司剪彩,还带来了市电视台记者,一个女记者见了建设,无缘无故的将建设看了又看,建设摸不着头脑,只见肖毅明笑暗笑,最后哈哈大笑。
女记者也笑了:“肖乡长太有意思了,刚才在乡政府说,说他有个校友现在周湾乡办实业呢,说这人长得可丑哩,丑得让人见了就怕哩,叫我见了千万不要表现出惊讶,歧视。我还说,没关系,可以只给他拍一个侧影、远景,人美在于心灵美么。这个肖乡长,真是太逗了!”
建设笑也不能,不笑也不能。女记者一遍遍问寻的眼神里,南建设知道了肖毅的修辞效果。
建设站在久违的镜头前,心里怪怪的,那些年陪着区长、副区长下乡,本区、本市新闻里少不了年轻帅气的南主任的身影,丽娜也坐在电视机前品头评足。那些活在摄像机前、电视屏幕里的日子,建设好像腰也挺得直了,连同那微微弓着的背,也不再那么弓了,脸上的笑与不笑,已经拿捏得十分的恰当得体。
建设办了几年养羊场,现在成了代表乡政府政绩在全区带头开展“公司十农户”模式的养殖公司,实质未变,还是种草、养羊、卖羊,再买羊,但性质、或者称呼变了,建设心里又是一番滋味,现在养羊场有了一个名字叫“周湾乡羊子示范养殖销售公司”。只有建设知味这里面那一丝模糊不清,这不清里,又让他想到了那些年在区政府大院里的时光。很快,这模糊不清为他带来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肖毅打来电话,要他请酒,原来区上扶持草畜产业,配套将羊粪加工成肥料的机械,只需补差八万元。肖毅说,他给建设争取了一套。
这套加工机械,建设在农高会上了解过,通过简单的添加剂与粉碎包装,就成为适合果园的上好肥料,而北山南部地区正是大片的苹果适生区,将须花劳力白白倒掉的羊粪再变成商品是个不错的选择,但苦于机械投资太高,建设一时没有再想。
建设请酒,肖乡长及诸位副乡长、副书记相陪同,因为酒大了,肖乡长先将建设吹成了为周湾乡提供二十多个就业岗位,开创周湾乡多少年无企业,乡政府工作无抓手的企业家。肖毅说决定到时要再请电视台记者来拍拍这新机器,主要是向各个羊们和果树们都打打招呼,该生产的多生产,该吸收和多吸收。满座皆一本正经,不笑,仿佛代替羊与果树听乡长旨。
建设不胜酒,只是劝酒,心下想着,他何时由政府中人成了受乡政府一干人提携的民营企业家,更是怎么就成了乡政府一干人的“抓手”。
下午,一座水库与清澈小河滋养的周湾显得特别清凉。建设无事,独上不远处的一段明长城,这段长城已经坍塌成一道土梁,一丛长草在微风中轻轻动摇。建设坐着,心中虚空而广大。
风也似的,骡马似的奔跑了这十多年,才有机会静坐在这里。记得是在刚毕业那一年,在那所乡村中学后山上,才这样闲情地坐过,坐着无声地与千叶对话,坐着畅想自己的未来,一点也没有料想到是现在这个样子:他由一个中学教师,而为一个政府中人,再为一个养羊人。现在养羊场虽说是在政府扶持、市场需求的双重有利下,但这一点也不在他本来的设想中。现在,建设也不能淡忘第一天踏进区政府上班时的心情,气派的大楼,光滑的大理石地板,楼厅门口赫然挂着一块牌子:北山区人民政府。建设依旧颔首稳重而进,内心里却是昂首踏进,这是多么神圣的地方,凭我建设的才学,凭我建设的人品,在这一所大楼里怎么会拿不到一官半职。
官场,建设对官场的认识天真得近乎儿童。下乡养羊,建设便是选择了毅然的离开、诀别。
建设还是坐着,坐在更悠长、柔和的夕阳里。从长城望出去,对面是一片黄、绿色相间的山梁,那绵绵相连无断绝的山梁,那个方向的某一处山梁下,就是建设的老家,是父亲生身的地方。
瓦蓝的天空下,黄色的山梁上,天地相接之处,有一人一牛,或竟是只有一人在挥镢刨地,天地很静,人影很小。建设每看到这样的图景,便不能不想起一个人来,仿佛离得再远,他也能认得出山梁上那弯弓似的背影,看得见那一张熟悉的多皱的脸,看得见那就是他的祖父。
建设熟悉的祖父是在南家这边的养祖父、养祖母去世后,赶集来他家的亲祖父。祖父的家在离南家店乡六十多里外的偏僻山乡,建设很小的时候已经能感觉到祖父赶集来他家的微妙之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