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库内的霉味混着新米的甜香扑面而来。
她扯下毡帽,借着月光扫过堆叠如小山的麻袋——每袋都用朱漆印着“丰禾”二字,可她昨日在户部查账时,分明记得今年秋粮的官印是“仓盈”。
手指抚过麻袋表面,粗麻扎得掌心发痒,她弯腰掀开最上层的袋口,指尖刚触到米粒,心跳便猛地漏了一拍——这哪是陈米?
分明是颗粒饱满的新稻,还沾着未筛净的稻壳,在月光下泛着象牙白的光。
“李掌柜说运的是赈灾粮,可户部拨给边关的秋粮,也该是‘仓盈’印。”苏婉儿咬着下唇,从袖中摸出细刃小刀。
刀身刚抵住麻袋底部,忽听门外传来脚步声,她迅速将刀压进麻线缝隙,顺着经纬划开寸许长的小口,又从怀里掏出半块碎玉塞进去——这是她今早特意找玉匠磨的,刻着苏府暗纹,若被发现,正好做个由头。
“张叔,那小混子没往这边来吧?”守卫的声音近了。
苏婉儿迅速退到粮堆后,后背抵着粗糙的麻袋,听着脚步声在门口停住。
“能往哪去?这破仓库连耗子都不愿待。”另个声音瓮声瓮气,“赶紧查完得了,我还得去西屋烤火。”
靴底碾过积雪的声音渐渐远去,苏婉儿这才松了口气。
她摸了摸藏在衣襟里的碎玉,指尖触到温热的体温——那是赵顼今早塞给她的玄玉令牌,此刻正贴着心口发烫。
“足够了。”她低低自语,将小刀收进靴筒,又把毡帽扣回头上,原路钻出狗洞时,后颈的碎发已被冷汗浸透。
林侍卫长的马车就停在半里外的枯柳树下,见她掀帘进来,立刻递上裹着棉帕的铜手炉。
“郡主的手怎么凉成这样?”他借着月光扫过她沾着草屑的裤脚,浓眉皱成一团,“方才周虎来报,东墙根有个暗桩,要不是影卫及时制住,险些被发现。”
苏婉儿将手炉捂在脸上,呵出的白气模糊了睫毛:“若不亲身涉险,怎知李掌柜敢拿官粮当私货?”她从怀里掏出记着印戳样式的草纸,在掌心团成小团,“明早让王大人过目,他最是认死理,见了这印,保管气得拍桌子。”
马车碾着积雪往皇宫去,车外的更声已敲过五下。
苏婉儿靠着车壁打了个小盹,再睁眼时,御书房的灯笼已在朱墙后透出暖光。
方公公候在门口,见她下车,忙递上狐皮斗篷:“陛下等了半夜,茶都续了三盏。”
御书房内,赵顼正对着摊开的舆图沉思,听见脚步声抬头,眼底的血丝刺得人心疼。
“如何?”他起身接过婉儿的斗篷,指尖碰到她冰凉的耳垂,猛地缩了下,“怎么不带个手炉?”
“顾不上。”苏婉儿从袖中取出草纸,展开在案上,“仓库里全是新米,印戳却是‘丰禾’——这是李掌柜私庄的标记。”她指着舆图上的边关重镇,“户部八月拨了十万石粮去雁门关,可据守将回报,只收到三万石。剩下的……”
赵顼的指节重重叩在舆图上,震得茶盏叮当响:“朕就说,西北军报里的粮耗数字蹊跷。”他攥紧草纸,指腹擦过“丰禾”二字,“李掌柜不过是个跳梁小丑,能截下官粮,背后定有户部的人递手令。”
“还有。”苏婉儿想起麻袋里的碎玉,喉间发紧,“臣妾在一袋米里留了记号。若明日李掌柜敢抵赖……”
“他不敢。”赵顼突然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裹着薄茧,“但朕要你明日别去早朝。”见她要反驳,又补了句,“方公公说,李府的管事今早往刑部递了状纸。”
烛火“啪”地爆了个灯花,映得赵顼眼底寒光一闪。
苏婉儿忽然明白他未说完的话——李掌柜若狗急跳墙,必定要反咬一口。
她望着案头堆成山的奏疏,忽然伸手抚过他眉心的褶皱:“陛下,臣妾的‘洞察人心’,可不止能识破守卫的谎话。”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残月挂在琉璃瓦上,照得御书房的飞檐像镀了层银。
方公公捧着茶盏站在门外,隐约听见殿内传来低笑,可再细听时,只剩笔锋划过纸页的沙沙声——那是苏婉儿在誊写今晚的查探记录,字迹工整得像刻上去的,末了还画了个小小的记号,藏在“丰禾”二字右下角。
这记号,终是在第二日早朝时,成了李掌柜拍着惊堂木喊冤的由头。
当他举着染了米屑的碎玉,状告苏婉儿“私入粮仓,调换粮袋”时,金銮殿的地砖缝里,正漏进一缕晨光,恰好照在那枚碎玉的暗纹上——分明是苏府的家徽,可谁又能想到,这反成了扯出背后大鱼的线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