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管家的青布棉靴在她身侧发出细碎的声响,他袖中传来若有若无的沉水香——那是柳氏常用的香粉味,苏婉儿垂眸盯着自己绣并蒂莲的鞋尖,唇角勾起极淡的弧度。
\"赵叔,老夫人最在意寿宴的'三净'。\"她停在厨房门口,指尖轻点门框上的铜环,\"食料净、器用净、人心净。\"话音未落,张婶端着木盆从门里出来,盆里泡着的蜜枣泛着可疑的酱色,酸腐气混着水汽扑来。
赵管家的喉头动了动,伸手去接木盆:\"张婶先去歇着,我和三姑娘查点。\"张婶的手指在盆沿抠出白印,匆匆福了福身退下。
苏婉儿掀开竹帘,目光扫过靠墙的冰鉴——昨日她记过冰鉴的刻度,此时冰面离沿口足有三寸,冰块边缘结着灰扑扑的水碱,哪是\"日换三次\"的模样?
\"赵叔,上月采买冰的银钱是二十两。\"她从袖中抽出账本,翻到采买页,\"按例每块冰五钱,日换三次该用十二块。\"指尖划过墨迹未干的记录,\"可这月只记了八块。\"
赵管家的额头渗出细汗,伸手去擦时碰倒了案上的瓦罐。
陶片飞溅间,几枚蜜枣骨碌碌滚到苏婉儿脚边——枣肉上的霉斑像团黑褐色的云,在青砖上格外刺眼。\"这...这是张婶手滑!\"他弯腰去捡陶片,指甲缝里沾着暗黄的蜜渍。
苏婉儿蹲下身,用帕子裹起一枚霉枣:\"大昭《内宅律》说,主家寿宴以腐食待客,掌家要杖二十。\"她的声音甜得像蜜,\"赵叔在苏府当差十年,该知道老夫人最恨底下人拿她的寿宴做文章。\"
赵管家的背佝偻得更厉害了,袖中沉水香混着冷汗味:\"三姑娘明鉴...二夫人说冰钱能省则省,蜜枣是张婶图省事没换坛子...\"
\"那套缠枝莲的瓷碟呢?\"苏婉儿突然转身,目光扫过墙角的木箱。
箱盖半开着,裂了缝的瓷碟正躺在草纸里,裂痕中卡着的木屑还沾着新漆——分明是今早才磕的。
赵管家的手剧烈一抖,陶片\"哗啦\"碎了满地。
他突然跪了下去,额头碰在青砖上:\"二夫人给了我五两银子,说只是让老夫人发顿脾气,不会真吃出病来!
三姑娘饶了我,我把账册都交出来!\"
苏婉儿蹲下身,将他扶起来:\"赵叔只需如实说,我保你周全。\"她接过他从怀里摸出的小账本,扉页上歪歪扭扭记着\"冰钱截五两瓷钱扣八两\",墨迹深浅不一,显然是分几次添的。
暮色漫进窗棂时,苏靖正对着案头的《盐法要略》出神。
苏婉儿捧着食盒进来时,他抬了抬眼:\"不是让你去陪老夫人用晚膳?\"
\"父亲,这是今日查厨房的账。\"她将两本账册摊开在他面前,\"一本是柳氏报的虚账,一本是赵管家交的实账。\"指尖点过\"冰钱\"一栏,\"老夫人的樱桃鲥鱼用的是隔日冰,蜜枣霉了大半,连陪嫁的瓷碟都磕了——柳氏说省的钱要给老夫人添玉镯,可当票是假的。\"
苏靖的指节捏得发白,茶盏在案上磕出清脆的响:\"她当老夫人是瞎的?\"
\"她当老夫人是软的。\"苏婉儿从食盒里取出裂了缝的瓷碟,\"可老夫人最恨的就是底下人拿她当软柿子捏。
父亲,您明日家宴只需让老夫人亲自验菜——\"她的声音放得轻软,\"到时候,柳氏是真心还是假意,老夫人自会明白。\"
苏靖突然伸手摸了摸她的发顶。
这是生母去后,他头回这样碰她。\"你比你生母还像苏家人。\"他的声音哑得厉害,\"明儿家宴,你站在老夫人身边。\"
更深露重时,松竹院的窗纸透着昏黄的光。
苏婉儿将两本账册、裂瓷片、霉枣一一摆在案上,烛火在她眼底跳动。
她记得李嬷嬷说的,苏若柔房里的绿梅买通了巡夜的张狗子;记得昨日梅树下烧的账本残页,焦痕里混着半枚\"福来\"的印记——那是柳氏私设的钱庄。
\"柳氏要的是老夫人迁怒于我,好夺我管家权。\"她对着铜镜轻声说,镜中女子的眉峰像把小剑,\"可她不知道,我要的是让老夫人看清,谁才是真心敬她。\"
窗外传来竹叶沙沙的响。
苏婉儿的耳尖动了动——那不是风,是鞋底碾过碎石的轻响。
她迅速吹灭烛火,躺上床时锦被带起一阵风,案上的账册\"哗啦\"翻了一页。
月光透过窗纸,在她闭着的眼睫上投下蛛网似的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