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硝洞藏身,锦绣露痕(2 / 2)

“定什么?!” 胤铿猛地转身,眼中寒光慑人,“搜捕?那辆骡车呢?那两个凶手呢?这都过去多久了?人呢?!还有那个押运硫磺的刘三!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给我挖地三尺也要找出来!”

“是!是!卑职遵命!” 侍卫统领连滚滚爬地退了出去。

胤铿胸膛起伏,目光阴沉地扫过同样面如土色的靖州知府:“张大人,你的治下,真是太平得很啊!”

知府张显之噗通一声跪倒:“王爷!下官失职!下官万死!下官已下令四门紧闭,全城大索!定将这无法无天的凶徒绳之以法!给王爷一个交代!”

“交代?”胤铿冷笑一声,走到书案前,手指用力戳着桌面上那张血迹斑斑的收条——正是周旺临死前揣入怀中的那张刘老头签收硫磺的凭证!此刻被小心地铺展开,边缘处那半个扭曲的“鬼”字划痕清晰可见。“这才是他们想要的交代!用血写出来的交代!张廷玉…雁回关…好!好得很!” 他眼中杀机毕露,声音却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查!给本王查清楚!这信号是谁画的?这收条是怎么落到杀手手里的?还有锦绣阁…给本王盯死了!一只苍蝇都不许飞进去,也不许飞出来!”

“下官明白!下官这就去办!” 张显之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退下。

胤铿独自站在书房中,窗外薄雾弥漫,将王府森严的亭台楼阁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杀机之中。他拿起那张染血的收条,指尖摩挲着那潦草的“断尾”信号,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对方不仅精准地截获了人证(刘三),更是在王府门前用如此血腥的方式,将这张致命的信号收条,连同王府管事的性命,一起甩到了他的脸上!这是赤裸裸的挑衅!更是将“锦绣阁”这个隐秘的节点,直接暴露在了刀锋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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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皇城司,东厂衙署。

空气里弥漫着陈年卷宗特有的尘土味和淡淡的墨香,与外界的喧嚣隔绝。阳光透过高窗的窗棂,在打磨得光可鉴人的水磨青砖地面上投下几道斜斜的光柱,光柱中浮尘缓缓游动。

王承恩端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穿着一身暗紫色绣蟒的常服,面色沉静如水,看不出喜怒。他手中正翻看着一份来自北疆的密报,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雁回关火器损耗远超预期,尤其火铳炸膛频发,已非寻常损耗…墨衡一行秘密离关,去向不明…戚光将军新编火铳骑射队初战虽胜,但折损亦重…条条信息,都透着山雨欲来的沉重。

在他面前,垂首肃立着两名心腹当头。一人身形干瘦,眼神锐利如鹞鹰,名叫曹化;另一人则略显敦实,面相憨厚,目光却沉稳内敛,名叫孙守礼。两人皆是王承恩一手提拔,掌着东厂最精锐的侦缉力量。

“义父,靖州的消息到了。” 曹化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骡车案’已发。周旺毙命,王府护卫死一人。杀手两人,手法极其利落,现场只留下两滩血迹和…这个。”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用油纸仔细包裹的小包,轻轻放在王承恩的书案上。

王承恩放下密报,抬起眼皮。他并未急着去看那油纸包,而是伸出保养得宜、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的手,端起案上一盏温热的雨前龙井,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呷了一口。动作舒缓,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从容。

“说细节。” 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

“是。” 曹化躬身道,“据靖州暗桩回报,事发在寅时末,天刚蒙蒙亮。杀手伪装成送病人的乡下叔侄,骡车上躺着被捆缚、伪装成重病的‘刘三’。周旺验看收条时,发现了背面的‘断尾’信号,立刻起了杀心,欲用毒针灭口。就在此时,潜伏在附近的另一名杀手,用无羽短弩近距离射杀了周旺。伪装成‘刘三’的杀手则用三眼铳击毙了上前阻拦的护卫。两人配合天衣无缝,迅速拖走尸体,在预定地点毁尸灭迹后遁走。整个过程,不到二十息。”

“那个真的刘三呢?” 王承恩放下茶盏,目光落在油纸包上。

“下落不明。” 孙守礼接口道,声音低沉,“靖州方面正在疯找,我们的人也在暗中搜寻。但依卑职看,凶多吉少。对方行事如此周密狠辣,不会留下这个活口。”

王承恩微微颔首,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他伸出两根手指,捻起油纸包,一层层打开。里面赫然是几张薄如蝉翼的桑皮纸。纸上用极其细腻的炭笔线条,清晰地拓印着几个脚印!一个在青石板上的踩踏痕,边缘带着湿泥;另一个则是在骡车车辕旁留下的半个足印,印痕较深,显示出蹬踏发力时的特征。

“这是…” 曹化眼中精光一闪。

“周旺倒地时脚边石板上的,以及车辕旁杀手蹬踏发力时留下的半个脚印。” 孙守礼解释道,“卑职手下有个擅此道的‘泥儿匠’,趁靖州府衙役清理现场前,用油纸和特制灰粉拓下来的。虽不完整,但鞋底纹路清晰可见。”

王承恩将桑皮纸对着窗格透入的光线,仔细审视。那青石板上的脚印纹路清晰,是常见的千层底布鞋,但磨损特征明显,后跟外侧磨得厉害。而车辕旁那半个脚印,纹路则完全不同,是一种细密的、类似鱼鳞状的编织纹路,鞋底边缘异常整齐,显然是特制的硬底快靴。

“查。” 王承恩将桑皮纸轻轻放回桌面,只吐出一个字。

“是!” 曹化立刻领命,“卑职立刻去查京城及周边各大鞋铺、皮匠铺,尤其是售卖或定制这种特制快靴的地方。这鱼鳞纹路,应非大路货。”

“还有这个。” 王承恩指尖点了点青石板脚印拓片,“这种磨损,非一日之功。着重查近一两年内,频繁出入靖王府侧门,或与周旺有密切往来,且常走远路、身形步伐符合此特征的下人、小吏、商贩。”

“卑职明白!” 孙守礼也躬身应道。他知道,这是要从周旺身边找出可能与杀手接触传递信号的人。

王承恩重新端起茶盏,目光却透过氤氲的热气,变得幽深起来。“锦绣阁…有何动静?” 他问的似乎漫不经心。

曹化立刻回禀:“回义父,自收到‘骡车案’消息后,卑职已加派了三倍人手,将锦绣阁前后门、乃至相邻街巷的暗哨都布满了。进出人员皆在严密监控之下。目前,锦绣阁大门紧闭,侧门只进过一次送菜的小贩,经查无异常。掌柜柳三娘今日未曾露面,其贴身丫鬟上午出过一次门,去的是城西‘瑞福祥’绸缎庄,买了些丝线,停留约一盏茶时间便返回,期间并无异常接触。”

“瑞福祥…” 王承恩指尖轻轻敲击着紫檀木光滑的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柳三娘一个开成衣铺的,买丝线不去相熟的供货商,却跑到城西的绸缎庄?”

曹化和孙守礼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光亮。这个看似寻常的举动,在“骡车案”刚刚发生的敏感时刻,在王承恩的提醒下,立刻显得可疑起来。

“卑职疏忽!这就去详查瑞福祥!” 曹化额头微微见汗。

“不急。” 王承恩摆摆手,“打草,惊了蛇就不好抓了。继续盯着,一丝一毫都不要放过。柳三娘,还有她那几个心腹绣娘、伙计,她们每日见了谁,说了什么话,买了什么东西,丢的垃圾里有什么…事无巨细,都给咱家记下来。特别是…那些看似无关紧要的‘线头’。”

他特意加重了“线头”二字,意有所指。

“卑职遵命!” 两人齐声应道。

王承恩挥了挥手,曹化和孙守礼立刻躬身行礼,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书房内恢复了寂静。王承恩缓缓起身,走到窗前。窗外是皇城司森严的院落,远处宫墙巍峨。他望着北方,那是雁回关的方向,也是靖州的方向。墨衡生死未卜,硝石矿杳无音信,雁回关的火炉随时可能熄灭…而靖州城门口那两滩刺目的血迹,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搅动着水面下的暗流,将“锦绣阁”这枚隐藏的棋子,推到了漩涡的边缘。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袖口光滑的绸缎,眼神锐利如刀。骡车案的刀光血影,是对方被迫的断尾,也是他王承恩等待已久的契机。这盘棋,才刚刚开始。他需要更多的“线头”,才能顺着那根看不见的丝线,找到藏在这锦绣繁华背后的毒蛇七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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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水峪断崖下的硝洞深处。

墨衡背靠着冰冷的洞壁,油亮的火光在他脸上跳跃,映出一片疲惫的惨白。左肩的剧痛如同附骨之蛆,毒素带来的眩晕感一阵强过一阵。他用冰水清洗过的伤口周围皮肤呈现出一种不祥的青紫色。他尝试着活动了一下左臂,回应他的只有钻心的疼痛和麻木的沉重感。

必须尽快处理毒箭!

他喘息着,目光落在燃烧的油绳上,又看了看腰间的精钢小凿。一个极其冒险的念头在他心中升起。他再次咬紧牙关,用右手从皮囊里摸索出一小瓶随身携带的、用于清洗铳管的烈酒(纯度远高于烧刀子),又撕下几条相对干净的布条。

他深吸一口气,将小凿的尖端凑近油绳的火焰,直到尖端被烧得微微发红。然后,他猛地将烈酒倒在左肩伤口周围!

“滋啦!”

酒液接触伤口的剧痛让他眼前一黑,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差点晕厥过去。他死死咬住下唇,几乎咬出血来。趁着这剧痛带来的短暂麻痹和酒精的刺激,他右手紧握着烧红的小凿,对准裸露在皮肉外的箭杆根部,狠狠地烙了下去!

“嗤——!”

一股皮肉焦糊的青烟瞬间升起!难以形容的剧痛如同火山爆发,瞬间席卷了他所有的神经!墨衡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野兽般的闷吼,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如铁,汗水如同溪流般涌出,眼前彻底被黑暗和金星淹没。他几乎能听到自己牙齿碎裂的声音。

几息之后,那足以令人崩溃的剧痛才如潮水般稍稍退去,留下一种麻木的灼热感。箭杆根部被高温烧灼碳化,皮肉焦糊封死了创口,暂时止住了缓慢渗出的黑血。空气中弥漫着焦臭和硝石混合的怪异气味。

墨衡瘫软在地,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他虚弱地抬起右手,摸了摸左肩。伤口被高温粗暴地封闭了,暂时阻断了毒素随血液蔓延,但那种深入骨髓的破坏感和灼痛依旧清晰。他知道,这只是饮鸩止渴,箭头上的毒并未清除,封闭的创口也可能引发更可怕的溃烂。但至少,他暂时不会因为流血和毒素快速蔓延而立刻毙命。

他需要时间,需要走出这个山洞,需要找到治疗的方法。

他强撑着坐起身,拿起那根燃烧的油绳,忍着剧痛,艰难地站起身。昏黄的光线照亮了前方。洞穴似乎很深,硝土堆积的路径蜿蜒着通向未知的黑暗。浓烈的硝石气息是唯一的指引。

他必须向前走。为了活下去,为了腰间的硝石,为了雁回关。

一步,一步,拖着沉重而剧痛的身体,墨衡举着那微弱却顽强的火苗,如同一个孤独的朝圣者,向着硝洞深处,向着渺茫的希望,艰难地跋涉而去。每一步,都在松软的硝土上留下一个带血的脚印,随即又被黑暗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