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怀德又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
烟雾缭绕中,他镜片后的目光落在沈浪低垂的头顶,那目光平静无波,却又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
“沈科长,”他终于开口了,声音不高,带着一种惯常的、处理公事时的平缓腔调,每个字都吐得很清晰,“许大茂那个事儿……”
他顿了一下,拿起杯盖,又轻轻撇了一下水面。几片茶叶被水流裹挟着,打着转沉了下去。
“材料呢,我也大致翻了翻。”李怀德的声音继续平稳地流淌,听不出丝毫情绪,“性质是恶劣,影响是坏,按厂规,严肃处理是应该的。”
沈浪放在膝盖上的手,几根手指微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指节绷得有些发白。
他依旧低着头,盯着茶杯里那片刚刚沉下去的茶叶。
“不过啊,”李怀德话锋极其自然地一转,像流水遇到了石头,自然而然地绕了过去,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似于闲聊的松弛,“老许这个人嘛,你也知道,毛病不少,嘴上没个把门的,手脚有时候也不大干净……”
他像是在数落一个不成器的老熟人,“但说到底,也就是个管不住裤裆、爱占点小便宜的糊涂蛋。厂里培养个熟练的放映员,也不容易。”
他放下杯盖,发出轻微的瓷器碰撞声。目光透过袅袅的烟雾,落在沈浪脸上,带着一种深长的意味。
“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再深究下去,对厂里的名声也不好听。你说是不是?”他微微向前倾了倾身体,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推心置腹般的语重心长。
“沈科长,咱们做事,既要讲原则,也得顾全大局。许大茂这个事……差不多,就收手吧。”
“收手”两个字,他说得很轻,却像两枚沉重的棋子,稳稳地落在了棋盘上。
沈浪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他依旧低着头,目光死死锁在那片沉在杯底的茶叶上。
那片叶子,在深褐色的茶汤里,显得那么小,那么黑,那么无力。
办公室里的檀香、烟味、浓茶的苦涩气息混杂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肺叶上。
李怀德的目光,隔着烟雾,像有实质的重量,压在他的肩头。
他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握成了拳,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微微凸起。
时间仿佛被挂钟的秒针拖慢了。每一秒“咔哒”声都敲在紧绷的神经上。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秒钟,也许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沈浪紧握的拳头,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松开了。他低垂的眼睫颤动了一下,终于抬起了头。
脸上所有的情绪,那些翻涌的不甘、压抑的愤怒、冰冷的恨意,都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抹平,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像结了冰的湖面,映不出任何波澜。
“李主任说的是。”沈浪的声音响起,不高,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平稳,听不出任何起伏。
他伸出手,拿过桌上那支插在墨水瓶里的蘸水钢笔。
笔尖划过粗糙的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
那份摊开的、关于许大茂问题的调查处理意见稿上,在原本空白的处理意见栏里,落下三个力透纸背、棱角分明的字:“降职察看。”
离开李怀德的办公室,沈浪深吸一口气,要不是以后要留着李怀德当个挡箭牌,他才不受这鸟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