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盐务的惊雷尚未在朝堂上完全平息,那场以盐枭跪地求饶、巨额盐课归仓为句点的“断喉”之战,余波已然震荡至帝国权力结构的更深层。沈云昭在澄园运筹帷幄,不仅斩断了赵家遗留的经济命脉,更从盐商们涕泪横流中吐露的“金蟾”账册里,撕开了一道窥见朝堂沉疴的口子——那些依附赵家、盘踞清要之位的世家门生,其根基之腐朽,与江南盐枭如出一辙。
靖北王府书房,炭盆里银霜炭无声燃烧,暖意融融,却化不开空气中凝结的思虑。沈云昭指尖轻叩着一份誊抄的名单,上面罗列着此次会试中,才华横溢却因门第寒微而屡遭打压的名字。她的目光沉静,却带着洞穿迷雾的锐利。
“王爷,”她抬眼看向窗边负手而立的萧绝,声音清冽如冰泉,“江南盐务,断其财源,乃斩赵家余毒之爪牙。然,朝堂清流,国之喉舌,尤以翰林院为清贵渊薮,却多为世家门阀所把持。彼辈结党营私,阻塞贤路,视科场为私产,引门生为爪牙,于庙堂之上,清谈误国;于朝局之中,暗通款曲。此等沉疴,实乃赤蝎遗毒盘踞中枢之温床,若不廓清,纵有雷霆手段,亦难断其根本。”
她拿起名单上首的名字——“张明远”,一个来自西北边陲小县、父母皆为乡塾先生的寒门学子,此次会试策论雄文,见解卓绝,锋芒毕露,却因其文风犀利,直指时弊,得罪了主考的礼部侍郎、出身河东柳氏的柳文渊,被刻意压低了名次。
“张明远之文,妾身已阅。其论‘吏治清源在于选贤任能,破除门第之见’,鞭辟入里,切中要害。其才,当为魁首;其志,堪为国之栋梁。然,仅因触怒柳文渊,便屈居二甲末尾。”沈云昭的声音带着一丝冷峭,“此非个案。柳文渊之流,把持礼部,操纵科场,视寒门俊杰如草芥,唯以门第亲疏取士。长此以往,朝堂之上,尽是些只知钻营、不通实务的膏粱子弟,国事何堪?”
她将名单轻轻推到萧绝面前:“云昭以为,肃清余毒,当从根基始。欲破世家之垄断,必先开寒门之进路。此次殿试,乃天赐良机。陛下亲临策问,王爷监临,此二人之才,当拔于泥淖,显于御前!张明远,可为探花;另,陇西寒士李默,其经世济民之策,亦可圈可点,当入二甲前列!以此二人为楔,破开翰林院这潭死水,让真正有识之士,得以立身朝堂,发声议政!”
萧绝转过身,深邃的目光掠过名单,落在沈云昭沉静而坚定的面容上。翰林院,清流领袖之地,看似无权,却掌握着修史、撰文、教导皇子、乃至左右清议的巨大话语权。世家盘踞于此,如同大树盘根,荫蔽朝野,确为赤蝎渗透、传递消息、甚至影响决策的绝佳巢穴。扶持寒门,打破垄断,不仅是政治平衡的需要,更是斩断赤蝎在清流中触角的釜底抽薪之策!沈云昭此举,目光深远,直指要害。
“善。”萧绝颔首,声音低沉有力,“柳文渊把持礼部,科场积弊已深。此次殿试,本王自有计较。张明远、李默之才,当显于御前。然,翰林院乃虎狼之地,寒门骤入,若无扶持,恐被撕得粉碎。”
“王爷所虑极是。”沈云昭眼中闪过一丝锐芒,“扶持,非仅名次。妾身请王爷,殿试之后,借陛下考校新科进士之机,亲点张明远入翰林院,授‘编修’之职,参与修撰《承平大典》!此职看似清闲,却可近中枢,观邸报,习朝章国故,正是磨砺之机。另,妾身已命人暗中接触张、李二人,晓以利害,许以未来。此二人皆非庸碌,胸有丘壑,只需一隙之机,自会抓住。至于柳文渊……”她唇角勾起一丝冷冽弧度,“其操纵科场之罪证,妾身已从‘金蟾’账册中寻得蛛丝马迹,待殿试后,恰可借机发难,为翰林院……清扫门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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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紫宸殿。
金碧辉煌的大殿内,庄严肃穆。新科进士们身着崭新的青色进士服,垂首肃立,如同等待检阅的青松。空气中弥漫着御香的气息,也弥漫着无形的紧张与期待。龙椅之上,皇帝萧衍身着明黄常服,面容沉静,目光如炬。靖北王萧绝身着亲王蟒袍,端坐于御座左下首监临之位,气势渊渟岳峙。礼部官员分列两旁,为首的礼部侍郎柳文渊,面容清癯,眼神看似平和,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掌控与倨傲。
殿试策问的题目早已高悬。皇帝目光扫过殿中诸生,声音平和却带着无上威压:“朕览尔等会试之文,多有可观。然,纸上谈兵易,经世致用难。今策问尔等:当今之世,何为国之大蠹?何以除之?何以兴之?当直言无讳,务求切实!”
题目一出,殿中气氛陡然一凝!这题目看似宽泛,实则极其尖锐,直指朝堂积弊!不少出身世家的进士,脸色微变,目光下意识地瞟向柳文渊。柳文渊眼观鼻,鼻观心,一派淡然,心中却笃定,门下弟子必能引经据典,给出符合“清流”标准的、四平八稳的答案。
唯有站在二甲末尾、几乎被淹没在人群中的张明远,猛地抬起了头。他身形不算高大,面容因常年苦读而略显清瘦,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如同淬火的星辰,闪烁着不屈与锐利的光芒。他深吸一口气,握紧了袖中的拳头,指甲几乎嵌入掌心。机会!这是唯一的机会!
轮到张明远奏对时,大殿内的目光或好奇、或审视、或带着世家子弟惯有的轻蔑,落在这个名次靠后、衣着朴素的寒门学子身上。
张明远上前一步,深深一揖,声音清朗,带着西北风沙磨砺出的金石之音,竟无丝毫怯场:“陛下垂询,学生斗胆直言!当今国之大蠹,首在‘壅塞’二字!”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连闭目养神的柳文渊都倏然睁开了眼,目光锐利如刀地射向张明远。
张明远毫无惧色,迎着四面八方或惊诧或审视的目光,声音愈发铿锵:“一曰‘贤路壅塞’!科场取士,本为抡才大典,然主司偏私,以门第亲疏论高低,致使真才实学者沉沦下僚,唯诺钻营者窃据清要!如学生之文,论吏治清源,直指门第之弊,此乃切中时病之良药,却被斥为‘狂悖’,压置末等!此非学生一人之厄,实乃天下寒门士子之痛!贤路壅塞,则国无栋梁!”
他话语如刀,直指柳文渊操纵科场之实!柳文渊脸色瞬间铁青,手指微微颤抖,却碍于御前,无法发作。
“二曰‘财源壅塞’!”张明远话锋一转,矛头直指刚被沈云昭整顿的江南,“江南盐运,国之命脉,却为巨商豪强、贪官污吏层层盘剥,官盐壅滞,私盐横行,盐课亏空!朝廷饷银无着,边军饥寒;盐价腾贵,百姓嗟怨!此非天灾,实乃人祸!财源壅塞,则国本动摇!”
“三曰‘言路壅塞’!”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悲愤,“朝堂之上,清议汹汹,然多言不及义,空谈误国!于民生疾苦,视而不见;于蠹虫硕鼠,充耳不闻!更有甚者,结党营私,阻塞忠良!言路壅塞,则上下不通,国事日非!”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面露惊惶或愤怒的世家子弟,最终迎上御座之上皇帝深邃的目光,朗声道:“何以除蠹?学生愚见:破‘壅塞’!破贤路壅塞,当开寒门之进路,唯才是举,使野无遗贤!破财源壅塞,当整饬盐纲,严惩贪墨,使国课充盈!破言路壅塞,当广开言路,察纳雅言,使忠直敢谏之士得立朝堂!蠹虫除,壅塞破,则贤才进,财源通,言路开,国之大兴,可期也!”
张明远一番奏对,如石破天惊!字字如刀,句句见血!将朝堂积弊剖析得淋漓尽致,更将自己的遭遇化为控诉的武器!其胆识、其见识、其锋芒,远超那些引经据典、四平八稳的世家子弟!
殿内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柳文渊的脸色由青转白,再由白转红,胸中气血翻涌,几乎要当场呕血!这狂生!竟敢在御前如此放肆!如此打他的脸!
皇帝萧衍的眼中,却骤然爆发出慑人的精光!他久居深宫,何尝不知这些弊病?然今日由一个寒门士子,在堂堂殿试之上,如此直白、如此犀利地揭露出来,其震撼,远胜于任何奏章!他看向张明远的眼神,充满了审视与……激赏!
萧绝端坐一旁,面色沉静无波,唯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沈云昭选的这把刀,够快,够利!
“好!”皇帝猛地一拍御座扶手,声音洪亮,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振奋,“好一个‘破壅塞’!张明远,朕问你,若用你除蠹,你当如何?”
张明远心头剧震,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他强抑激动,再次深深一揖,声音沉稳而坚定:“学生不敢妄言。若蒙陛下不弃,学生愿入翰林,观政习事,于故纸堆中求治国之方,于朝章国故里明兴衰之理!他日若得寸进,必以今日之言为圭臬,秉公持正,不避权贵,唯愿为陛下、为社稷、为天下寒士,凿开一线通天之途!”
他避开了具体的施政方略,却表明了自己入翰林、求实学的志向,更将“凿开通天之途”的志向与“天下寒士”相连,格局顿显!
“好!有志气!”皇帝龙颜大悦,目光转向萧绝,“靖王以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