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玉佩紧贴着肌肤,温润的暖意如同涓涓细流,缓缓渗入沈云昭冰冷的心口,奇异地抚平着那枚因滔天恨意而灼烫翻腾的凤凰印记。南疆的血色地名与母亲惨死的真相依旧在脑海中狰狞盘旋,但这枚来历神秘的古玉,却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她体内狂暴的冰火之力约束在一个相对平稳的临界点。
她端坐于云隐商会密室的阴影深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玉佩上展翅凤凰的翎羽纹路,感受着那细微的、仿佛拥有生命的脉动。窗外,初秋的风已带上一丝凉意,卷落几片枯叶。京城最喧嚣的时节——秋闱大比,即将在肃杀的贡院拉开帷幕。这并非巧合,而是她与萧绝棋盘上,早已落下的另一枚关键棋子。
“东家。”林青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
“进。”沈云昭的声音透过面纱,清冷依旧,却少了前些日子那几乎压垮人的沉重。
林青推门而入,手中并无情报卷宗,却捧着一个毫不起眼的粗布包裹。他小心地将包裹放在案上,一层层打开,露出里面几卷被翻阅得边角起毛、却保存得异常整洁的旧书册和厚厚一叠写满蝇头小楷的稿纸。
“苏砚那边,一切已准备妥当。这是他托人悄悄送出的最后几篇策论习作,还有他整理的历年秋闱优卷心得。”林青的声音压得很低,眼中却闪着光,“这孩子,真是块璞玉,一点就透,更难得是心性坚韧,耐得住寂寞苦读。”
沈云昭的目光落在那些字迹工整、见解独到的稿纸上。墨迹深浅不一,显然是不同时段熬夜苦熬的痕迹。她想起那个在破旧书肆昏暗油灯下,眼神却亮得惊人的清瘦少年。数月前,一场由云隐商会暗中主导的“意外”,让这个因得罪当地豪绅而被构陷、失去参考资格的寒门学子,得以在京城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死而复生”,并以全新的身份,在云隐提供的绝对安全与充足资源下,度过了近乎与世隔绝的备考时光。沈云昭亲自为他筛选经义典籍,指点策论时弊,甚至将云隐商会遍布天下的商路见闻、各地吏治民生的真实状况,化作最鲜活、最犀利的论据,融入他的笔端。
“璞玉需琢,更要经得起炉火煅烧。”沈云昭淡淡道,指尖拂过稿纸上“盐铁论”、“漕运弊”、“吏治清浊辨”等醒目的标题,“贡院那九日,才是真正的试金石。云隐能做的,到此为止。剩下的路,得靠他自己一步步走出来。”
林青肃然:“属下明白。所有外围保障已安排妥当,绝无疏漏。只待放榜。”
---
三日后,贡院。
沉重的朱漆大门在无数双紧张、期盼、焦虑的目光注视下,轰然关闭。象征着至高文治与残酷竞争的“号舍”如同蜂巢,瞬间吞噬了数千名来自天南地北的士子。秋风卷着寒意,吹过高耸的围墙,也吹过那一排排狭小、阴暗、仅容一人转身的考棚。
苏砚坐在其中一间号舍内。身下的草席冰凉坚硬,空气中弥漫着劣质墨汁、汗味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夜香气息。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忽略周遭恶劣的环境,目光落在刚刚发下的考题卷宗上。题目艰深晦涩,涉及历代赋税变革与当下边患应对之策。
他闭上眼,脑海中浮现的并非枯燥的经义条目,而是数月来那位神秘“先生”(沈云昭化身的幕僚)清冷的声音,是她讲述的边关粮饷被层层克扣、百姓苦于重税流离失所的残酷现实,是她剖析历代变法得失时一针见血的洞见。更深的,是先生偶尔流露出的、对某种“盐”的刻骨痛恨与冰冷杀意——那杀意,曾让他在酷暑中也感到一阵寒意,却也莫名地激起了他胸中的一股不平之气。
他睁开眼,提笔蘸墨。笔尖落下,不再是堆砌辞藻的华丽篇章,而是带着血性与锋芒的务实之论!他引经据典,却只为佐证当下之弊;他针砭时政,字字直指要害,剖析赋税不均、吏治腐败对国本的侵蚀;论及边患,他提出“强兵必先足饷,足饷必先清源,清源必先治吏”的链条,将矛头隐隐指向了某些盘踞在国计民生命脉上的庞然大物。字里行间,虽无“盐”字,却处处可见对垄断、贪腐、民生凋敝的痛斥。笔走龙蛇,酣畅淋漓,仿佛要将这数月积攒的见识、压抑的愤懑、以及对那位“先生”知遇之恩的报答,尽数倾注于笔端!
九日煎熬,如同炼狱。当贡院大门再次洞开时,形容枯槁、几乎脱形的士子们鱼贯而出。有人失魂落魄,有人强作镇定,也有人眼底藏着隐秘的兴奋。苏砚混在人群中,脸色苍白,脚步虚浮,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如同淬火后的寒星。他不动声色地汇入街角的人流,几番看似随意的转折,便消失在云隐商会早已安排好的安全路径中。
---
放榜之日,贡院东墙。
天刚蒙蒙亮,墙下已是人山人海,水泄不通。绸缎华服的世家奴仆、布衣荆钗的寒门亲眷、纯粹看热闹的市井百姓,挤挤挨挨,喧嚣震天。空气中弥漫着汗味、脂粉味和各种难以名状的期待与焦灼。
“让开!让开!别挡着我家公子看榜!”几个健仆蛮横地推开挡路的人群,簇拥着一位锦衣华服、神色倨傲的年轻公子挤到最前面。那公子不屑地扫视着周围那些衣着寒酸的人,仿佛多看一眼都污了眼睛。
“哟,这不是李侍郎家的公子吗?怎么也亲自来看榜了?家里没派管事来?”旁边有人认出,语带酸意地调侃。
李公子冷哼一声:“本公子自然是要亲眼看那榜首之名!至于那些泥腿子……”他话音未落,目光扫过榜单末尾几个名字,嗤笑道:“能混个同进士出身,已是祖坟冒青烟了!”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铜锣声由远及近!
“放——榜——了——!”官差洪亮的唱鸣声穿透喧嚣。
巨大的杏黄榜单被数名衙役合力展开,张贴于高墙之上。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贪婪地扫视着榜单上的名字,从最末位开始,一路向上。
人群中不断爆发出惊呼、叹息、狂喜或绝望的哭嚎。
“中了!爹!娘!孩儿中了!第一百二十七名!”
“唉……又落榜了……”
“快看!二甲传胪!是江南陈家的公子!”
名字一个个被念出,气氛越来越紧张。当唱名声报到二甲前十时,人群已近乎沸腾。
“一甲第三名,探花及第——”官差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郑重,“京畿道,苏——砚——!”
苏砚?
这个名字对于在场的绝大多数人来说,陌生得如同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既非累世簪缨的世家,亦非名动京华的才子!
“苏砚?谁啊?”
“京畿道?没听说过哪个姓苏的大族啊?”
“怕不是哪个犄角旮旯的寒门吧?”
“寒门?探花?这…这怎么可能?!”李公子脸上的倨傲瞬间凝固,难以置信地瞪着榜单上那个刺眼的名字,仿佛看到了最荒谬的笑话。他周围的健仆也面面相觑,一脸茫然。
就在这满场错愕与窃窃私语中,人群外围,一个穿着洗得发白青衫、身形清瘦的少年,默默地抬起头。他脸上没有狂喜,只有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平静,以及眼底深处那压抑不住的、如同星火燎原的光芒。他深深地看了一眼榜单上那属于自己的名字,然后悄无声息地转身,逆着汹涌的人潮,一步步向外走去。周围那些关于“寒门”、“运气”、“祖坟冒烟”的议论,仿佛都被他隔绝在另一个世界。
寒门子,高中探花!
这消息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在京城炸开!惊愕、质疑、嫉妒、探究……种种目光交织着投向这个横空出世的陌生名字。
---
三日后,金銮殿,殿试。
年轻的皇帝端坐龙椅之上,面容尚显稚嫩,眼神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好奇。珠帘之后,垂帘听政的太后身影朦胧。真正的权力中心,摄政王萧绝,身着玄色蟒袍,端坐于御阶之下左侧首位,姿态沉静,如同渊渟岳峙。他深邃的目光掠过殿中肃立的新科进士们,最终在那个站在前列、身形挺拔、虽着崭新进士服却难掩清寒之气的少年身上,停留了一瞬。
殿试策问,由皇帝亲口提出:“今北狄寇边,岁币徒耗国力而难填其欲壑;南疆虽安,然烟瘴之地,土司林立,赋税难征,钱粮转运靡费。二者皆为国之大患,当以何策解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