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府上空笼罩着虚假的哀戚。白幡在初冬凛冽的风中猎猎作响,夹杂着刻意压低的、不成调的哭嚎。府门紧闭,门楣上象征喜庆的朱漆被临时刷上了一层惨淡的白垩,门环上缠着刺目的麻布。府内,下人们行色匆匆,面色惶恐,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的、风雨欲来的死寂。沈云昭“暴毙”的消息如同瘟疫,在刻意营造的悲凉氛围中传遍了京城每一个角落,也暂时掩盖了那场席卷全城的“私奔”丑闻。沈家,用最屈辱的方式,交出了平息皇室怒火的祭品。
听雨轩内室深处,重重帘幔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与寒意。沈云昭躺在特制的暖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被,脸色依旧苍白,但呼吸已平稳了许多,不再是那种令人揪心的微弱。心口处,那枚暗金色的凤凰印记在单薄的寝衣下静静蛰伏,原本肆虐的冰火冲突之力,被一股温和却异常坚韧的药力强行压制、疏导,如同狂暴的河流被引入了预设的沟渠。这股药力,正是萧绝遣人秘密送来的“九阳返魂散”,辅以寒鸦带来的特殊推宫过血手法。
阿竹小心翼翼地用温热的帕子擦拭着沈云昭额角细微的汗珠,眼中既有庆幸,又难掩深深的忧虑。小姐的命暂时保住了,可代价是背负着“淫奔暴毙”的污名,如同阴沟里的老鼠般藏匿在这方寸之地,前路茫茫。
“小姐,药快凉了。”阿竹轻声提醒,端过一旁温着的药碗。漆黑的药汁散发着浓郁苦涩的气息,却蕴含着续命的生机。
沈云昭缓缓睁开眼,那双曾经清澈如今却沉淀了太多寒冰与幽火的眸子,望向虚空。她接过药碗,眉头未皱,一饮而尽。苦涩的药液滑过喉咙,带来一丝灼烧感,却让她体内残余的阴寒刺痛稍稍缓解。她将空碗递给阿竹,声音依旧带着病后的虚弱,却异常清晰:“外面…如何了?”
阿竹接过碗,低声道:“府里…还在‘办丧事’。老爷…被三殿下派人训斥了一顿,责令闭门思过,据说吓得又病倒了。老夫人…醒过一次,哭了一场,又昏睡过去。府里人心惶惶,都说…都说沈家完了。”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解气的快意,“还有…三殿下那边,似乎气得不轻,派出去搜寻‘陈砚’的人马一无所获,正大发雷霆呢。”
沈云昭唇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萧承煜的怒火,是她预料之中的代价。她舍弃了沈云昭这个身份,舍弃了世俗的名节,换来的是暂时的喘息和跳出棋盘的契机。这代价惨重,但值得。
就在这时,窗棂传来极轻的三声叩响,如同夜枭的低鸣。
阿竹立刻警觉地看向沈云昭,见她微微颔首,才快步走到窗边,无声地打开一道缝隙。
一道黑影(寒鸦)如同融入阴影的流水,悄无声息地滑入室内,对着暖榻方向单膝跪地,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主子,三皇子府有异动。”
沈云昭的目光瞬间锐利如针。
寒鸦继续禀报,声音毫无波澜,却带来足以搅动京城风云的消息:“半个时辰前,三皇子密召其心腹幕僚张先生入书房,屏退左右,密谈近两炷香。随后,三皇子府便有两路人马悄然出府。一路由王府长史带队,携带重礼,大张旗鼓,直奔沈府而来,名为…‘慰问丧亲之痛’。”
慰问?沈云昭眼底寒光一闪。萧承煜会有如此好心?这分明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带着重礼,大张旗鼓,更像是某种试探和施压,甚至可能是…明修栈道!
“另一路呢?”沈云昭的声音冷得像冰。
“另一路极为隐秘。”寒鸦语速加快,“由两名王府豢养的死士高手乔装改扮,一人扮作行商,一人扮作脚夫,从王府后门小径潜出。目标方向…是城南。他们怀中鼓胀,似藏有重要密函或信物,行踪鬼祟,避开了所有主要街道。”
城南?沈云昭脑中瞬间闪过沈府位于城南的几处别院、田庄…以及,那个被关押在京兆府大牢、却如同附骨之蛆般尚未彻底解决的隐患——柳氏!
一个极其荒谬又极其符合萧承煜卑劣本性的念头,如同毒蛇般窜入沈云昭的脑海!他难道想…趁此机会,将沈云嫣这个庶女推出来?!以续弦或侧妃的名义,强行绑定沈家残存的价值,同时彻底堵死她沈云昭任何“死而复生”的可能?毕竟,沈家“暴毙”了一个“不贞”的嫡女,再嫁一个“清白”的庶女给皇子“冲喜”或“弥补”,在皇家看来,似乎是顺理成章的“恩典”!
一股冰冷的杀意瞬间从沈云昭心底窜起!萧承煜!他竟敢!竟敢用这种卑劣的方式,试图再次将沈家、将沈云嫣那个蠢货绑上他的战车!她沈云昭拼着自毁名节才挣脱的牢笼,岂容他人再轻易踏入?!更何况是那个前世推她入湖的仇人!
“王爷…可知晓?”沈云昭压下翻腾的怒意,看向寒鸦。她需要确认萧绝的态度。这场戏,她已唱到高潮,接下来,该是另一位主角登场的时候了。
寒鸦垂首,声音依旧平稳:“王爷已知悉。命属下转告小姐:‘安心养伤,静观其变。跳梁小丑,自有天收。’”
安心养伤?静观其变?沈云昭眉头微蹙。萧绝这话…是暗示他会出手?还是让她继续隐忍?
仿佛为了印证她的猜测,寒鸦紧接着补充道:“王爷已命‘夜枭’带人,于城南‘翠柳坡’截杀那两名死士。至于王府长史那路人马…”他顿了顿,语气中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诮,“王爷说,天象有变,恐有暴雨阻路,让他们…慢慢走。”
暴雨阻路?沈云昭微微一怔,抬眼望向窗外。此刻虽是初冬,天色却异常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京城上空,空气中弥漫着湿冷的寒意,确实有几分山雨欲来的征兆。但…这“暴雨”,恐怕并非天意。
一抹了然掠过沈云昭冰冷的眼底。萧绝出手了!他不仅要截断萧承煜的后手密信,更要让那支“慰问”的队伍,如同陷入泥沼的困兽,在众目睽睽之下,上演一出“天意阻路”的戏码!这是在无声地宣告:沈家这盘棋,他萧绝,才是执子之人!
“知道了。”沈云昭缓缓闭上眼,将翻涌的心绪压下。她需要做的,就是在这方寸囚笼里,等待这场由萧绝导演的、足以让萧承煜颜面扫地的“好戏”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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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南郊,通往沈家一处田庄的必经之路。
一支由王府长史带领的、约莫二十余人的队伍正迤逦而行。队伍前方开道的是四名骑着高头大马的王府护卫,神情倨傲。中间是一辆装饰华贵、挂着三皇子府徽记的马车,王府长史正襟危坐其中。后面跟着几辆骡车,上面堆满了用红绸覆盖的箱笼,显眼而招摇。这正是萧承煜派来“慰问”沈家的队伍。
长史姓赵,是个四十许岁、留着山羊胡的精瘦男人。他此刻坐在马车里,手中捧着一个暖炉,脸上却并无多少“慰问”的悲戚,反而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志得意满。他奉的是三皇子的密令:名为慰问,实为施压,更重要的是探听沈府虚实,尤其是那位“暴毙”的沈大小姐是否真的死透了。同时,他怀里还揣着一份三皇子亲笔所书、措辞“宽慰体恤”的“慰问信”。这封信,将在适当的时机“不经意”地展示给沈弘文看,字里行间却暗示着三皇子对沈家“不幸”的痛惜,以及…对沈家另一位小姐(沈云嫣)的“关怀”。
赵长史盘算着,只要沈弘文那懦夫被这阵势和信中的暗示唬住,再加上沈云嫣那个眼皮子浅的庶女推波助澜,这桩“续弦”之事,未必不能成!届时,他便是大功一件!
就在赵长史沉浸在自己美好幻想中时,马车猛地一顿,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赵长史不悦地掀开车帘。
前方开道的护卫首领策马回来,脸色有些难看,拱手道:“回禀长史大人,前方…前方石桥被昨夜暴雨引发的山洪冲垮了一段!无法通行!”
“什么?!”赵长史探头望去,果然,前方不远处一座横跨溪流的石桥,中间塌陷了一大块,碎石泥土狼藉,浑浊的溪水汹涌流过断口,根本无法通行。
“昨夜暴雨?”赵长史皱眉,昨夜只是阴冷,何来暴雨?他抬头望天,铅灰色的云层愈发厚重,冷风打着旋儿卷起枯叶,寒意刺骨,却并无半滴雨落下。
“大人,此处荒僻,绕路的话…至少要多走两个时辰。”护卫首领为难道,眼神扫过后面那些沉重的箱笼。这些“慰问品”可经不起颠簸绕远路。
赵长史脸色阴沉下来。绕路?两个时辰?等他们磨磨蹭蹭到了沈府,黄花菜都凉了!三殿下还等着他的回信呢!他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那断桥,心中莫名烦躁,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这桥…塌得也太是时候了!
“派人去附近看看!有没有别的路!或者找些民夫,看能不能临时搭个简易的便桥!”赵长史沉声下令,语气带着焦躁。
护卫首领领命而去。队伍被迫停滞在这荒郊野外,冷风如刀,吹得人瑟瑟发抖。那些穿着单薄号衣的随从们开始低声抱怨,华贵的马车在寒风中显得格外突兀和可笑。
时间一点点流逝。派去探路和找民夫的人迟迟未归。天空的阴云越来越厚,沉甸甸地压在头顶,仿佛随时要塌下来。终于,几滴冰冷的雨点砸落在赵长史探出车窗的手背上。
紧接着,雨点骤然密集!
哗啦啦——!
一场毫无征兆、却异常猛烈的冬雨,如同天河倒泻,瞬间笼罩了天地!豆大的雨点砸在车顶、箱笼上,噼啪作响,激起一片白茫茫的水雾。狂风卷着冰冷的雨水,抽打在人的脸上身上,刺骨生疼。
“快!保护东西!找地方避雨!”赵长史气急败坏地嘶吼着,狼狈地缩回马车。
整个队伍瞬间乱作一团。护卫们手忙脚乱地试图用油布遮盖那些贵重的“慰问品”,随从们抱着头在泥泞的地上四处乱窜寻找遮蔽。华丽的马车陷在泥泞里,车轮打滑,任凭车夫如何抽打马匹,也动弹不得。
风雨如晦,天地苍茫。这支不久前还趾高气扬、招摇过市的皇子府队伍,此刻如同被遗弃的垃圾,在荒郊野外的泥泞中挣扎、咒骂,狼狈不堪。那象征皇子威仪的徽记,在狂风暴雨的冲刷下,模糊不清,显得异常讽刺。
“天意…这是天意啊…”一个被淋成了落汤鸡的老随从,缩在一棵光秃秃的大树下,望着倾盆大雨,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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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城南,翠柳坡。
这是一段相对僻静的官道岔路,两旁是早已凋零的柳树林。
两名扮作行商和脚夫模样的王府死士,正策马疾驰。他们神色警惕,不时回头张望,怀中鼓胀的地方被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正是那份关乎沈云嫣命运的“密信”。
突然!
“咻!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