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你…父亲当年一样。”
高进忠轻柔的话语,如同裹着蜜糖的冰锥,精准无比地刺入卫铮最不愿触碰的童年梦魇!风雪似乎在这一刻凝滞,驿站内浓烈的血腥气也无法掩盖那自骨髓深处升腾而起的、几乎冻结血液的寒意!
父亲卫远!那个蒙受“叛国”污名、最终在诏狱中“自裁谢罪”的锦衣卫百户!高进忠这个新上任的西厂提督,竟如此轻描淡写地提及!这绝不是偶然!他知道内情!甚至…或许与父亲的死有关?!
卫铮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如铁石,握刀的右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恐惧与仇恨在胸中激烈冲撞,几欲冲破理智的束缚!身旁的岳铮更是虎目圆睁,难以置信地看向卫铮,又猛地转向风雪门口那个优雅而危险的西厂主宰,握紧了手中沉重的铁尺,如同被激怒的困兽!
高进忠端坐马上,对驿站内弥漫的浓重杀意恍若未觉。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扫过地上龙禁卫狰狞的死状,掠过被岳铮拍碎胸骨的杀手尸体,最终落回卫铮那张因惊怒而煞白的脸。那目光带着洞悉一切的玩味和一丝…嘲弄?
“哦?看来卫旗官颇受震动?”高进忠薄唇微启,勾起一抹完美却冰冷的弧度,“倒也无妨。令尊之事…说来话长。此间也非叙旧之地。”他轻描淡写地带过那个致命的“引子”,仿佛只是提及一个无关紧要的旧事。
他的马鞭漫不经心地指向卫铮攥着断箭和龙禁卫遗物污血的手:
“倒是这几位…龙禁卫的精英,”他的声音陡然冷峭几分,如同刮骨寒风,“竟在此番邦驿站横遭不幸,令人扼腕。更有数名身份不明之凶徒伏诛于此,可谓理天血案!按律,此案由西厂接管,理所当然。”他目光转向岳铮,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还有岳总旗深更半夜不在京城戍卫,却于此厮杀搏命…似乎也需解释一二?”
岳铮被那目光刺得心头火起,浓眉倒竖就要怒斥:“放你娘的屁!分明是你们…”
“岳铮!”卫铮猛地低喝,强压下翻涌的戾气和几乎控制不住的颤抖!此刻撕破脸皮,两人绝无生路!不仅自己身陷死局,连岳铮、王小石乃至楚怀山都可能被牵连进去!高进忠抛出“父亲”这个诱饵,就是为了激他动手!
他深吸一口裹挟着血腥与严寒的空气,强迫自己松开紧握承影的手,强作镇定地向高进忠微微躬身:“厂公明鉴。卑职与岳总旗亦是接到密报,称有凶徒于此谋划不轨,劫杀官差,故赶来查探。不想撞上凶徒自相残杀,龙禁卫同僚亦不幸罹难。厂公亲临,此事自当交由西厂处置。” 他刻意强调了“自相残杀”和“不幸罹难”,试图混淆视听,撇清岳铮和自己的“嫌疑”。
“自相残杀?”高进忠仿佛听到了最有趣的笑话,轻轻笑出声,清越的声音在死寂的驿站里回荡,令人毛骨悚然,“卫旗官巧舌如簧,当真令人叹服。也罢。”他突然话锋一转,笑容依旧温和,“既然卫旗官与此案颇有渊源,又目击了关键经过…不如随咱家回西厂叙话,也好将详情一一禀明?岳总旗嘛…可以暂回,养好精神,随时听候西厂问询。如何?”
这分明是要将卫铮单独带走的拘押!
岳铮眼睛都红了:“卫铮!不能…”
卫铮抬手制止了岳铮。他清楚,高进忠已经捏住了最大的把柄——龙禁卫之死是事实,他和岳铮深夜在此也是事实。高进忠只需要扣一个“拒捕”或“勾结匪类”的帽子,就能名正言顺地将二人当场格杀!此刻跟他走,是唯一能暂时保全岳铮的选择!
“岳铮,回衙门!”卫铮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反驳的命令口吻,“我随厂公回去说明情况。记住该做什么!”他深深看了岳铮一眼,眼中传递着清晰的信息——立即赶回南镇抚司!保住王小石!通知楚怀山(若可能)!
岳铮虎躯剧震,钢牙几乎咬碎,最终狠狠一跺脚,瞪着高进忠,从牙缝里迸出一个字:“走!” 他转身冲出驿站后窗,瞬间融入茫茫风雪之中。几名西厂番役作势要追,被高进忠一个眼神无声制止。
高进忠饶有兴致地看着卫铮的抉择:“识时务者为俊杰。卫旗官是个聪明人。请吧?”他优雅地做了个手势。
卫铮挺直脊背,迎着风雪大步走向驿站外。在跨过高门槛的瞬间,两个身材壮硕如铁塔般的西厂番役无声无息地逼近,一左一右铁钳般抓住了他双臂!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同时,另一名番役熟练地卸下了他腰间的承影刀!冰冷的西厂手枷“咔哒”一声,牢牢锁住了他的手腕!
高进忠微微颔首,不再看卫铮一眼,轻轻一夹马腹,白马迈着从容的步子前行。暗红的番役潮流簇拥着被枷锁束缚的卫铮,如同押解一头待宰的羔羊,消失在风雪弥漫的芦沟桥头。
西厂衙署,从来就不是一个光明正大的去处。
它不是设在皇城外围的权力中心,而是深深嵌入在皇宫西苑一处毗邻内库的、戒备森严、终年弥漫着阴冷潮气的区域——冰窖司旧址地下。层层叠叠的地牢蜿蜒曲折,不知延伸向何方。墙壁上渗出的水珠终年不干,空气里永远飘散着浓重刺鼻的药水、血液和某种东西腐朽的混合气味。此地人称——寒窟。
卫铮被粗暴地推搡着走过阴森狭窄、只容两人并肩的甬道。两侧是一扇扇厚重的包铁黑木门,有些门上的窥孔被手指扒过,留下无数道乌黑绝望的划痕。压抑的、非人的痛苦呻吟和铁链拖动的沉重摩擦声不知从哪个角落隐隐传来,折磨着人的神经。
他被带进甬道尽头一间方方正正的石室。石室无窗,只在中央屋顶吊着一盏昏黄如豆的油灯,勉强照亮室内。四壁光秃秃的,唯有一张石桌,两张石凳。空气冰冷黏腻,弥漫着一股甜丝丝的古怪气味,吸一口都让人头晕。
卫铮被粗暴按坐在一张冰冷刺骨的石凳上,手枷固定嵌在石桌的凹槽内,动弹不得。两名铁塔般的番役如同石雕般伫立在他身后。
片刻,石门无声滑开。高进忠款步而入,此刻他已换下那身刺眼的暗红蟒袍,只穿一身素雅的月白色银线暗纹直裰,手中端着一个精巧的紫檀木托盘,盘中一壶二杯,竟隐隐散发着雨前龙井的清冽茶香。
他在卫铮对面悠然坐下,亲手倒了两杯茶。澄碧的茶汤在白瓷杯中荡漾,与这阴暗可怖的环境形成极其诡异的反差。
“寒窟潮湿,卫旗官受苦了。”高进忠面带温和笑容,将其中一杯茶轻轻推到卫铮面前石桌上,离他锁死的手枷不过寸许,“先喝杯茶,祛祛寒气,压压惊。等问事房略备妥当,我们再细细叙旧。”他语调平和,仿佛是邀请好友品茗清谈。
卫铮浑身冰冷。那甜丝丝的气味…不是茶香!是混合了某种麻痹神经药物的熏香!这杯茶…更是致命的陷阱!高进忠哪里是来问话?这分明是攻心,是瓦解意志的酷刑前奏!那被龙禁卫尸体捂在怀里、他冒险藏在袖口的半截紫色箭羽(箭杆已被他偷偷丢弃在驿站),像一块烙铁贴在手臂上!
他目光死死盯住眼前那杯色泽诱人的茶。喝?瞬间失智或中毒!不喝?酷刑加身,更难熬!
“厂公盛情,卑职心领。只是此刻心乱如麻,恐有污茶汤。”卫铮声音嘶哑。
“心乱是人之常情。”高进忠端起自己的茶杯,优雅地抿了一口,目光却如同冰冷的探针,洞穿着卫铮的防线,“就像咱家方才无意提及的令尊…卫远百户…想必也惹得你心绪纷乱了吧?”他又一次若无其事地提起!
“说来…”高进忠放下茶杯,白皙的手指轻轻点在冰冷的石桌上,“令尊当年被查抄时,有一件小玩意儿…倒是颇为别致。一枚青玉雕的压胜钱,雕工粗劣,像是小儿把玩之物,正面刻个‘安’字,背面刻了个模糊的小鹰…不知卫旗官,可曾见过?”
“安”字青玉压胜钱?小鹰?
卫铮浑身血液几乎凝固!那是他六七岁生日时,父亲亲手打磨送给他的玩意儿!是他被抄家那晚唯一偷偷藏起、贴身携带了数年,直到某次意外丢失才痛悔不已的物件!是证明父亲并非叛国者、心中始终记挂他这个独子的信物!这东西…竟然落在西厂手里了?!高进忠连这个都知道?!难道…当年查抄时,有西厂的人参与?甚至主导?!
那深埋心底的最后一点隐秘和脆弱被无情撕开!巨大的冲击让卫铮眼前一阵发黑,几乎喘不过气!杀意、痛楚、绝望和一丝对真相的疯狂渴望瞬间冲垮了他仅存的理智堤坝!
就在他精神剧烈震颤、防御出现致命空隙的刹那!
高进忠眼中精芒乍现!
一直像影子般站在卫铮身后的那名沉默寡言的番役闪电般出手!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他猛地捏住卫铮的腮帮,强迫其张口!另一只手端起那杯毒茶,毫不犹豫地向着卫铮的喉咙灌了进去!
滚烫的茶汤强行灌入!火辣辣地灼烧着喉咙!卫铮剧烈挣扎!手枷在石桌上磨出刺耳的刮擦声!但灌入的力量如铁钳!
“唔!咳!咳咳咳!”卫铮疯狂呛咳,试图吐出毒茶!辛辣、麻痹、灼热的诡异混合液顺着食道冲下!一股冰火交织的剧痛迅速在体内爆发!他感觉身体仿佛被撕裂,四肢百骸不受控制地痉挛!
“很好。”高进忠缓缓站起身,居高临下看着痛苦挣扎的卫铮,脸上温和的笑容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掌控一切的冰冷,“一盏‘梦浮生’,能让你好好睡一觉。等你醒来,希望…你能好好想想,该怎么和咱家谈谈那位龙禁卫朋友临死前…到底对你说了什么?还有…”
他微微俯身,冰冷的气息几乎喷在卫铮脸上:
“…那只在你幼年时就该‘病夭’的青雀儿…究竟去了哪里?”
青雀儿?!他连妹妹的小名都知道?!
卫铮的意识如同陷入冰窟的油灯,在极度的震惊和毒性带来的剧烈生理反应中迅速模糊、下沉…高进忠那如同地狱低语的话音,成了他坠入黑暗前最后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
一种深沉的、仿佛灵魂被沉入深海冰层的痛苦中,一丝微弱却如同钻心的锐痛刺入卫铮麻木的神经。
是手腕!
剧毒“梦浮生”似乎并未直接致命,反而带来了一种诡异的高热与麻痹混杂的状态。但手腕处被镣铐坚硬铁箍反复磨擦的部位,此刻正传来一阵阵火烧火燎的锐利刺痛,不断刺激着他濒临崩溃的意识。
这痛感…不对!太清晰!太集中!绝不仅仅是镣铐摩擦造成的红肿能有的锐痛!
卫铮强行凝聚起一丝飘散的注意力,努力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不清,眼前是昏暗灯下冰冷的石桌和自己的手臂——手枷依旧紧扣。
然而,在那紧扣的手腕内关穴附近一小块皮肤上,赫然钉着一根…极其细微的、几乎与肤色无异的乌金色毫针!微针几乎完全没入皮肉,只留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小红点!
梅花透骨针?!但又似乎有所不同?这更像一根银针!它在不断刺激特定的穴位,维持着一线清明!
卫铮心中巨震!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