货仓里的月光被云影遮住一半,苏若雪指尖的信纸在阴影里泛着青灰。
顾承砚能听见她喉结滚动的轻响,比外头逐渐逼近的脚步声更清晰——那是压抑了二十年的哽咽,在纸页摩擦声里裂开细缝。
\"我不是叛徒,也不是烈士......\"她念到这里突然顿住,睫毛剧烈颤动,像被风吹乱的蝶翼。
信纸边缘被她攥出褶皱,最开始那句\"当你看到这封信时\"的墨迹有些晕染,像是落过泪。
顾承砚瞥见她颈间的翡翠坠子随着呼吸轻晃,和照片里火海中那半块裂痕严丝合缝,后槽牙咬得发酸——原来三年前的火不是意外,原来苏若雪从小戴的坠子,是母亲用命换的信物。
\"若雪。\"他轻声唤她,想碰她手背又收回手。
货仓地面的碎玻璃硌着他后脚跟,像提醒他此刻不是能心软的时候——外头青鸢的手下正撞开第三道木门,沈清澜的枪声已经停了,要么逃脱要么被俘,而他们面前这个自称夜枭的老者,袖口还沾着方才打斗时的血渍。
苏若雪却像没听见。
她继续往下读,声音越来越轻,却带着种破茧般的锐:\"曙光行动......建立民间情报网......保护民族工业......\"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尾音发颤,\"妈她......她藏了这么久,就为这个?\"
夜枭的背始终挺得笔直。
他站在离两人三步远的阴影里,藏青长衫下摆还滴着血——顾承砚这才注意到,老者左肋有道刀伤,血正顺着衣料渗进青砖缝,在地上洇出暗红的花。\"你母亲用十年时间,在日商、租界、帮派的眼皮子底下,攒了三十七个联络点。\"他声音像老榆木敲出来的,带着岁月磨出的钝响,\"但三年前顾家绸庄那场火,烧了十二本账本,十七个联络人......\"
\"是你放的火?\"顾承砚突然插话。
他捡起的那张照片还攥在掌心,火海里的背影与老者重叠的瞬间,后颈的寒毛全竖起来了。
夜枭转头看他,月光刚好掠过他眼角的刀疤。
那道疤从眉骨斜贯到下颌,把左脸分成明暗两半:\"顾家绸庄是林芷兰的第一个联络点。
火是松本商会的人放的,我只来得及抢出半本账本。\"他指节叩了叩苏若雪手里的信,\"你现在读的,是她用最后半本账本换的命。\"
苏若雪突然抓住顾承砚的手腕。
她的指甲几乎要掐进他肉里,凉得像块冰:\"信里说......说我周岁那年,她抱着我在码头等船,是你把我们推进黄包车。\"她抬头看夜枭,眼里有团顾承砚从未见过的火,\"你说过会护着我们,可后来为什么再也没出现?\"
\"因为松本商会的人追着你们到了苏州。\"夜枭伸手,似乎想碰她发顶,又在半空顿住。
他掌心的老茧在月光下泛着白,确实像被刀锋磨的,\"我杀了三个跟踪的,在你家院墙上留了暗号。
可你母亲说,要断尾求生。\"他喉结动了动,\"她把你托付给苏家那天,在我手心里塞了块翡翠——就是你现在戴着的。
她说,等你能看懂信里的密码,就是该重启计划的时候。\"
顾承砚的太阳穴突突跳起来。
他想起苏若雪总说这坠子是苏家外婆留下的,想起她每次翻账册时,手指总会不自觉摩挲坠子边缘——原来那不是习惯,是母亲藏在翡翠里的摩斯密码。
他低头看她,她睫毛上挂着泪,却没让眼泪掉下来,只是把信纸往胸口按得更紧:\"密码?
信里没有......\"
\"在火漆印里。\"夜枭从怀里摸出根银簪,轻轻挑开信纸背面。
顾承砚这才发现,原本平整的信纸上,用柠檬汁写着密密麻麻的小字,在银簪划过的地方渐渐显影——是联络点地址,是日商收买的买办名单,最底下还有行血字:\"砚台藏钥,承君一诺\"。
\"砚台?\"苏若雪猛地抬头,\"顾家老宅西厢房的端砚?\"
顾承砚浑身一震。
他想起穿越后整理原主遗物时,那方被丢在杂物间的端砚,砚底刻着\"承砚\"二字,当时只当是原主的私印。
原来\"砚台藏钥\"不是指砚台本身,是原主名字里的\"砚\",是他穿越后继承的身份,是林芷兰用最后半条命布的局。
外头突然传来玻璃碎裂声。
青鸢的手下已经摸到货仓后窗,手电筒的光柱扫过他们脚边的照片堆。
夜枭猛地拽过苏若雪的手腕,把染血的银簪塞进她手里:\"密码本在端砚里,三天后凌晨三点,外白渡桥桥墩第三块砖下有船。\"他转向顾承砚,眼神像淬了钢,\"顾家绸庄的账本,松本商会的走私路线,都在里面。
你要的不是商战,是让这些东西变成刀,捅进他们心脏。\"
\"那你呢?\"苏若雪抓住他衣角,\"你不和我们一起走?\"
夜枭笑了,刀疤跟着扯动,倒像是在哭:\"我得去会会青鸢的人。\"他指了指窗外,顾承砚这才看见,沈清澜不知何时又折了回来,正用枪指着三个枪手的脑袋,冲他们打手势——是让他们快走。
\"若雪。\"夜枭的声音突然软下来,像林芷兰哄她睡觉时的语调,\"你母亲最后说,要告诉你......她没后悔。\"
苏若雪的眼泪终于掉下来,砸在信纸上,把\"没后悔\"三个字晕成模糊的团。
顾承砚握紧她的手,能感觉到她掌心的信纸在发烫,像团即将燎原的火。
外头的脚步声更近了,青鸢的尖叫混着沈清澜的枪响,在夜空中炸成碎片。
\"走。\"顾承砚拉着她往门口跑,夜枭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另一侧的阴影里。
苏若雪回头看了眼,月光刚好照亮老者后腰别着的枪柄——和照片里火海里举煤油灯的人,腰间挂着同样的牛皮枪套。
她攥紧顾承砚的手,信纸上的字迹在风里猎猎作响。
远处传来巡捕房的警笛声,混着黄浦江的浪声,像某种沉睡的巨兽,终于睁开了眼睛。
苏若雪抬起头,眼中泪光闪烁:\"可你为什么要现在才出现......\"
货仓铁皮顶被夜风吹得哐当作响,苏若雪的质问撞在锈迹斑斑的墙面上,碎成细针般扎进每个人的耳朵。
她攥着信纸的手指节泛白,翡翠坠子在锁骨处跳得急促,像在替她喊出二十年未说出口的委屈:\"我总以为......总以为是母亲不要我了。\"
夜枭的喉结动了动,刀疤随着嘴角的抽搐扭曲成奇怪的弧度。
他抬起手,又在离苏若雪发顶三寸的地方垂落——那只沾着血的手悬在半空,像片摇摇欲坠的枯叶:\"若雪,你母亲在火海里把半块翡翠塞给我时,说过一句话。\"他的声音突然哑得厉害,\"她说'让阿雪活成太阳,别在阴影里找光'。\"
苏若雪的肩膀猛地一颤。
顾承砚能感觉到她掌心的信纸在发烫,那是被眼泪浸透又烘干的温度。
他想起她每次核对账目到深夜,总爱把翡翠贴在脸颊上;想起她在绸庄被日商砸了招牌时,蹲在碎瓷片里捡账本,翡翠坠子在地上磕出一道新痕——原来那些年她摩挲的不是玉,是母亲藏在玉里的心跳。
\"沈清澜......\"顾承砚突然开口,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裤袋里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