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飞路的晨雾还未散尽时,老陈头的豆浆摊前就炸开了锅。
“看!地铁站那面墙!”卖报的小六子踮着脚,竹篮里的《申报》被撞得哗哗响。
几个早起的黄包车夫抹了把嘴上的豆浆,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潮湿的砖墙上,一张墨迹未干的告示正被穿堂风掀起边角,“实业救国,誓死不退”八个大字力透纸背,落款“民族资本自卫同盟”的红印子还带着新浆糊的黏性。
“这字儿写得硬气!”老陈头用漏勺敲了敲铜锅,豆浆溅在青石板上,“昨儿夜里谁贴的?巡捕房的人刚过来撕,被几个学生拦着,说‘言论自由在租界也是理儿’!”
同一时刻,外滩的德康洋行门口,冯·霍夫曼的礼帽重重砸在玻璃橱窗上。
他鹰钩鼻下的胡须抖成一团,盯着贴在橱窗内侧的告示——不知谁用糨糊粘得极牢,指甲抠过的地方泛着白,倒把“誓死不退”四个字衬得更刺目。
“查!立刻查!”他抓起电话砸向管家,“让警务处的人带着警棍来!这些支那商人,以为贴两张纸就能翻天?”
顾承砚站在顾氏绸庄二楼的雕花窗前,看着楼下越聚越多的人群。
他穿着月白长衫,袖口沾着点墨渍——凌晨在安全屋写告示时蹭的。
窗台上摆着刚泡的碧螺春,茶烟里浮动着苏若雪的声音:“印刷点的老张说,今早能印五千份,码头、弄堂、学堂后门都塞了。”他捏着茶盏的指节微微发紧,喉结动了动——这是他第三次确认计划细节,前世给mbA学生讲“危机公关”时都没这么紧张过。
“少东家!”账房的小唐喘着粗气跑上来,额角沾着草屑,“纺织厂的王师傅带着二十几个工人,举着‘顾氏不倒,饭碗不跑’的木牌过来了!米行的陈老板让伙计送了两筐馒头,说‘就当给兄弟伙垫肚子’!”
顾承砚望着楼下。
穿粗布短打的工人挤在青砖墙下,有人举着打补丁的蓝布,有人用粉笔在地上写“国货当自强”;戴瓜皮帽的老掌柜站在绸庄门廊下,正把“同仇敌忾”的红绸往门柱上系,红绸被风卷起,扫过他眼角的皱纹。
“去把二楼的留声机搬来。”他转身对小唐说,声音稳得像定盘星,“放《毕业歌》。”
留声机的唱针刚搭上唱片,激昂的旋律便撞破晨雾:“同学们,大家起来,担负起天下的兴亡……”楼下的人群突然静了一瞬,接着爆发出更响的吆喝。
王师傅抹了把脸上的汗,粗粝的手掌拍在木牌上:“听!这调子带劲儿!咱工人不是泥捏的,顾少要撑民族产业,咱就给他撑场子!”
苏若雪从后堂转出来时,手里攥着叠刚印好的报纸。
她月白立领衫的领口沾着油墨,发梢用蓝布带随意扎着——这是她去印刷点时的打扮。
“霍夫曼的人去了工部局。”她把报纸递给顾承砚,头版标题刺得人眼睛疼:《谁在操控我们的经济命脉?
》,“汇丰的人给商会打了三个电话,说‘告示影响金融秩序’,要咱们下午三点前撤掉。”
顾承砚翻着报纸,嘴角勾起半分笑意。
他早让人在资金往来表上做了手脚——霍夫曼的德资银行账户确实和长崎有几笔汇款,只是把“丝绸原料”改成了“精密仪器”。
“三点?”他把报纸折成方块,“让阿福去回电话,说‘少东家在安抚工人,没空’。”
苏若雪忽然伸手按住他手腕。
她的手指还带着印刷机的余温,“你昨儿在安全屋说的‘特别清除计划’……”
“所以更要让他们急。”顾承砚反握住她的手,指腹蹭过她虎口的薄茧——那是常年打算盘磨出来的,“霍夫曼要的是咱们慌慌张张转移资产,可现在全上海都盯着顾氏,他敢动?”
楼下的留声机换了《大刀进行曲》,刀枪铿锵的旋律里,顾承砚看见几个扛相机的记者挤开人群。
他松开苏若雪的手,理了理长衫下摆:“该上场了。”
记者会设在绸庄前的青石板空地。
顾承砚站在临时搭的木台上,背后是“实业救国”的红绸,阳光穿过梧桐叶落在他肩头,把影子拉得老长。
“诸位。”他举起一沓纸,“这是德康洋行冯·霍夫曼先生近三月的资金往来表。”台下的镁光灯闪成一片,“我们发现,多笔标注为‘商业贸易’的汇款,最终流向了长崎——那里有日本最大的军工厂。”
人群里炸开一片惊呼。
王师傅的木牌“咚”地砸在地上:“狗日的!拿咱们的钱造枪打咱们?”
“顾先生!”《新闻报》的记者挤到前排,“这是否意味着霍夫曼先生与日本军方有勾结?”
顾承砚望着记者的镜头,眼神像淬了冰的刀:“我只知道,当民族工业连生存都成问题时,所有阻碍我们的,都该被问一问——他们的钱,究竟沾着谁的血?”
下午两点,法租界工部局的会议室里,霍夫曼的银制雪茄盒被摔得凹了一块。
“必须查封顾氏!”他用德语吼着,唾沫星子溅在警务处长的肩章上,“那个顾承砚在煽动排外!”
警务处长揉着太阳穴,桌上的电话又响了。
他接起,听了两句突然坐直:“什么?《申报》《新闻报》整版广告?标题是‘谁在操控我们的经济命脉’?”
同一时刻,顾氏绸庄后堂。
苏若雪把最后一叠报纸塞进藤箱,抬头时正看见顾承砚盯着窗外。
“有人来了。”他说。
苏若雪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穿灰布长衫的男人站在绸庄巷口,手里捏着半块芝麻饼,正往门房递什么。
门房老张接过来,转身往院内走,脚步比平时快了三分。
顾承砚摸出怀表,表盖内侧的小照里,苏若雪的笑还沾着豫园的海棠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