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房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时,宋明允的鼻尖先撞上了那股熟悉的苦香。
前世在法医实验室配试剂时,乌头碱晶体溶于乙醇的味道,和这混在墨香里的苦,像极了。
“张老三,拿盏灯来。”他踢开脚边半块碎砚,靴底碾过地上干涸的墨渍,在青砖上拖出道灰黑痕迹。
老仵作举着油盏凑过来,昏黄灯光里,数十方砚台在木架上排得整整齐齐,新磨的墨汁泛着油亮的黑光,倒像是谁把夜揉碎了灌进陶瓮。
银勺在指尖转了个圈,宋明允探身轻点最近那池新墨。
原本该均匀的墨汁里,竟浮起几粒米大的深褐颗粒,沉到勺底时还发出细不可闻的“咔嗒”声。
他挑眉转向缩在墙角的守墨匠人:“老张头,你们每日配墨,可曾见过这玩意儿?”
守墨匠人的喉结动了动,皴裂的手把围裙绞成了麻花:“回...回大人,小的们就按规矩研松烟、调胶汁,哪见过这...这怪东西?”他眼角直抽,右边眼皮跳得像被马蜂蛰了,活脱脱把“心里有鬼”四个字写在脑门上。
“《洗冤集录·器制篇》!”张老三突然拔高了嗓门,泛黄的书页被他翻得哗啦响,“乌头根质硬,研磨时若未过筛,残渣便如粟米——”他踮脚凑到砚台前,枯瘦的指甲戳向那几粒深褐,“这不就是!”
王典史的汗珠子“啪嗒”砸在青石板上。
他掏出手帕擦了八回额头,帕子都快拧出水了:“大人明鉴!这墨汁是书院统一调配的,小的们就管分装到各考棚...真、真不知里面掺了毒啊!”他说着往后退,后腰“咚”地撞在墨架上,几方砚台晃了晃,墨汁溅在他官服上,染出片乌青。
“书院调配?”宋明允抄起银勺敲了敲砚台边沿,“蜀地川乌,药性比普通乌头猛三倍——这玩意儿,大昌境内也就蜀地药商敢卖。”他指尖蘸了点墨汁凑到鼻下,喉结动了动,“苦中带点麻,和我前世在实验室尝的川乌碱一个味儿。”
“张老三,”他突然转身,吓得老仵作差点把油盏摔了,“去县衙门调近半月的商路契据,重点查蜀地来的药商。尤其是挑着药担、戴斗笠的——”他眯眼笑了笑,“这种人最爱把见不得光的东西藏在药材里。”
“宋县令好兴致啊。”
方伯谦的声音像块冰碴子,从门口砸进来。
他扶了扶腰间的羊脂玉扳指,那扳指方才撞桌角时蹭掉了点皮,此刻在灯光下泛着不自然的白。
“试院墨汁由礼部专人监制,你说有毒就有毒?莫不是想借题发挥?”
宋明允突然笑了。
他歪头盯着方伯谦的手,那玉扳指在方伯谦搓手时又滑下去半寸:“方大人这扳指,方才在廊下撞桌角时掉过一回吧?”他踱步到方伯谦跟前,鞋尖有意无意蹭了蹭对方脚边的青砖——那里有块新鲜的墨渍,和王典史官服上的痕迹一模一样,“人一紧张,手就不听使唤。您说,您紧张个什么?”
方伯谦的山羊胡抖得像被踩了尾巴的猫。
他猛地甩袖后退两步,靴跟磕在门槛上:“胡、胡言乱语!某、某还有公务,告辞!”话音未落,人已经窜出了墨房,门框上缺角的“墨房”二字被他带起的风刮得直晃。
“这老东西,比被踩了尾巴的狗还急。”宋明允嘀咕了句,转头正看见张老三攥着张皱巴巴的纸条冲进来,额前的白发被风吹得翘成了鸡窝。
“大人!门房老张头说,昨儿晌午有个戴斗笠的汉子送了十坛墨汁,说是‘上贡特供’,还塞了五两银子——”他把纸条往宋明允手里一塞,“这是门房记的模样:中等个子,左手小拇指缺了半截,挑着两个青布药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