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5章 补充规定(2 / 2)

夜幕再次降临,福康里却如同一个在巨大压力下濒临炸裂的锅炉。赵老师夫妇蜷缩在各自分居的小床上,隔着薄薄的板壁,能清晰听到对方翻身的窸窣声,那本崭新的离婚证在黑暗里烫得人心慌。裁缝老张的女儿最终没能顶住父亲日夜不休的电话轰炸,趁着夜色偷偷溜回娘家,前脚刚踏进门,后脚她那怒气冲天的丈夫就追打而来,污言秽语的咒骂和女人惊恐的哭叫撕碎了弄堂的宁静。老张挥舞着裁衣的大剪刀挡在门口,脸红脖子粗地咆哮:“打!你打!户口迁回来了,她就是我家的人!打死你也带不走!”混乱中,不知谁家的窗玻璃哗啦一声碎了。

陈老头坐在他那狭小、堆满破旧鞋子和工具的屋子里,外面世界的疯狂喧嚣被薄薄的门板过滤成一片嗡嗡的背景噪音。他摸索着,从床底一个落满灰尘的木盒深处,掏出一张纸质早已泛黄变脆的证明——那是他儿子当年在异乡工地出事身亡的凭证。这么多年,他从未想过用它去换取什么。他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抚过那些冰冷的铅字,泪水无声地漫过脸上刀刻般的皱纹,砸在证面上,晕开一小片模糊的深色痕迹。隔壁传来李老太儿子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哀泣,在这疯狂之夜里显得格外凄楚和孤独。

第七天清晨,第一缕惨白的阳光艰难地穿透村子上空的灰霾。村口,一面崭新的“拆迁办公室”的白色招牌刺眼地竖立起来,像一块冰冷的墓碑。几个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正从一辆小卡车上卸下折叠桌椅,动作利落,带着公事公办的漠然。雪白的登记表格被一摞摞整齐地码放在光洁的桌面上,如同待价而沽的商品清单。

整个弄堂瞬间陷入一种死寂般的凝滞。所有门窗都紧闭着,缝隙里却挤满了窥探的眼睛。那些精心策划的离婚证、抱养证明、迁户口的单据、伪造或隐瞒的生死文书、崭新的结婚证……所有费尽心机、用尊严甚至亲情换来的纸张,此刻都藏在各家各户最隐秘的角落,等待被翻检、被称量、被裁决。它们承载着破釜沉舟的孤注一掷,也压着难以言说的羞耻和恐惧。每一扇紧闭的门后,都屏着一口不敢喘出来的气。

陈老头坐在他那小小的修鞋摊后,工具箱就放在脚边。最底层,压着他儿子那张真正的死亡证明,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他浑浊的目光缓缓扫过那些紧闭的门窗,扫过那顶崭新的白帐篷,扫过工作人员手中那叠厚厚的、能决定福康里所有人未来的表格。阳光艰难地移动着,将他佝偻的身影在潮湿的弄堂地面上拉得很长、很淡。

白帐篷里,一个工作人员拿起登记册,轻轻拍了拍话筒,电流的嗡鸣声骤然响起,尖锐地刺破了弄堂令人窒息的死寂,如同吹响了某种冷酷的号角。

喇叭里传来“补充规定”“所有的材料都以三年前拆迁时的收集的材料为依据,此后发生的一切一概不在此次分房考虑的范围之内。”

这声音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心头。赵老师夫妇呆坐在各自屋里,手中的离婚证变得毫无意义,两人眼中满是绝望与茫然。裁缝老张手中的剪刀“当啷”一声落地,他瘫坐在地上,眼神空洞。馄饨店老板夫妇看着怀里的弃婴,不知该如何是好,那原本被寄予厚望的“三十平米”成了泡影。发廊洗头妹阿芳扯下那刺眼的“囍”字,愤怒地撕成碎片。整个村子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随后是此起彼伏的哀叹与咒骂声。陈老头依旧坐在修鞋摊后,默默地看着这一切,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崩溃,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这场为了拆迁利益而引发的闹剧,终究是让所有人空忙活了一场,在巨大的利益面前,人们失去了太多,而最终,什么也没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