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的时候,像天地在拆一封陈年的信。
碎玉般的信笺从云絮里簌簌抖落,刚触到掌心就化了——是月光凝的墨,是星子磨的屑,带着某种失传已久的温柔yntax。檐角的冰棱在夜里长成透明的竖琴,风掠过就有细响,像谁把雪的名字含在舌尖,轻轻呵出半阙未写完的宋词。\"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李煜笔下的落梅与雪,在此刻竟有了奇妙的重叠,仿佛千年前的愁绪也随着雪花簌簌落下,在时光里织成一片朦胧的纱。
巷子深处的青石板最懂雪的心事。新落的雪总在瓦当边缘打旋,像犹疑的逗号,等某个晚归的脚步声来补上句点。有年冬天我踩着雪走,听见身后的脚印在结冰的路面上裂开,像谁悄悄在时空里掰碎了冰糖。抬头看时,老槐树把枝桠伸到邻家灰墙,落雪在枝头堆成蓬松的毛笔,正替岁月在斑驳的砖墙上临帖。忽然想起张岱在《湖心亭看雪》里写的\"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此刻的巷子虽无湖心亭的浩渺,却也有这般清绝的意境,仿佛天地间只剩下这簌簌的落雪声。
窗玻璃上的冰花是雪的手稿。晨起时总看见不知名的脉络在玻璃上疯长,像蕨类植物的化石,又像某封被冻住的情书。用指尖温化一角,水痕会顺着纹路漫开,像忽然洇开的墨,把霜花写成的密语晕成一片朦胧。这时候厨房飘来煮茶的香气,壶嘴的白雾撞上窗玻璃,和雪的残迹融成白茫茫的一片,恍若天地正在共饮一杯暖茶。\"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卢梅坡的诗句在此刻有了新的注解,不再是待客的热闹,而是独对风雪时的静谧与温暖,茶汤的热气与窗外的雪花,在玻璃上交织成一幅流动的画。
昨夜的雪该是偷了月光的颜料。凌晨三点推窗时,整座院子都浮在银蓝色的光晕里,晾衣绳上的雪结成透明的珠子,风一吹就簌簌滚落,在青石板上砸出细碎的亮斑。远处的屋顶像盖了床丝绵被,檐角垂落的冰柱在路灯下闪着冷光,忽然\"叮\"一声坠地,碎成无数片闪烁的星子——原来雪把银河打碎了,悄悄藏在每个落雪的清晨。这让我想起李白\"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的句子,只是此刻的\"霜\"是落在人间的银河,是天地馈赠的碎玉,在寂静的夜里闪烁着永恒的光芒。
现在又落雪了。看雪粒打在阳台的玻璃上,像谁在轻轻叩门。想起多年前在山寺遇见的那场雪,僧人的木屐踩过石阶,惊起松枝上的落雪,恰好落在经卷翻开的那页。\"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陶弘景的诗句忽然在脑海中浮现,只是这白云已化作雪花,落在古寺的檐角,落在经卷的字里行间,仿佛天地都在借着这场雪,向人间传递着某种禅意。此刻忽然懂得,所有的雪都是天地写给人间的短笺,只是有人读成了留白,有人读成了满纸的碎玉琳琅。
雪越下越大,仿佛要把整个世界都写进这封陈年的信里。我站在窗前,看雪花在路灯下飞舞,像无数个跳跃的精灵,在夜空中写下一首首无字的诗。忽然想起苏轼的\"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那些落在雪地上的脚印,不正是人生的痕迹吗?无论深浅,无论长短,最终都会被新的雪花覆盖,只留下淡淡的印记,在时光里慢慢沉淀。
院子里的梅树不知何时已开满了花,红得像火,在白雪的映衬下格外醒目。\"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王安石的诗句在此刻有了鲜活的画面,那淡淡的梅香混着雪的清冽,在空气中弥漫开来,仿佛天地间的灵气都凝聚在这一红一白之间。雪花落在梅枝上,像给红梅镶上了一层银边,而梅花的暖意又似乎要融化那层薄雪,在冷暖交织中,演绎着一场跨越千年的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