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总带着些缠绵,檐角的铜铃在风里摇晃了整宿,到黎明时分才渐渐歇了。我推开窗,湿润的空气涌进鼻腔,混着青石板与泥土的腥甜。抬眼望时,天际正悬着一道淡金色的弧,像是谁打翻了调色盘,让赤橙黄绿青蓝紫在水淋淋的云絮里洇开,连晾在绳上的白衬衫都被染了些细碎的光斑。那光斑在纯棉布料上轻轻颤动,像撒了一把未及收起的星子,随着晨风的呼吸明灭不定。
第一次遇见彩虹是在七岁的夏天。暴雨来得急骤,蝉鸣被砸得七零八落,我和阿婆躲在老瓦房的门槛后,看檐雨成帘。阿婆的粗布围裙上还沾着中午剁艾草的清香,她的手掌覆在我裸露的小臂上,掌纹里的老茧蹭得皮肤发痒。雨脚渐收时,阿婆忽然指着东边的天际:\"快看,龙吸水了。\"年幼的我顺着她粗糙的手指望去,只见两道交叠的虹横跨稻田,底下的水洼里漂着几瓣被打落的栀子花,虹的倒影便碎在那些浮动的白里,像是给土地织了件缀满光斑的裳。阿婆说彩虹是天上的桥,过世的人会顺着桥回来看牵挂的人。那时我总盯着虹的尽头瞧,盼着能看见爷爷的蓝布衫在光晕里闪现——他走的那天,也是这样的梅雨天。记得阿婆的鬓角沾着雨丝,在虹光里泛着银白,她轻轻哼着爷爷生前爱听的采茶调,尾音被风揉得细碎,混着水洼里栀子花的暗香,一起沉进了潮湿的记忆里。
后来在高原上遇见的虹,却比记忆里的更惊心动魄。七月的纳木错湖刚褪去薄纱般的雾,云层裂开的缝隙里漏下万道金光,正劈在幽蓝的湖面上。彩虹便从湖心岛的经幡堆里生长出来,红橙两色尤其浓烈,像是把漫天的霞光都拧进了色带,连湖边吃草的牦牛都成了剪影。藏民们说彩虹是菩萨的衣袂,于是我看见转湖的老人对着虹影合十,念珠在掌心碾出细碎的光。风马旗在虹的下方猎猎作响,有五色的纸片被吹上半空,恍惚间竟分不清哪片是天上的虹,哪片是人间的祈愿。一位老奶奶跪在湖边,用铜壶舀起湖水洒向虹的方向,水珠在阳光里连成晶亮的线,落回湖面时惊起细小的涟漪,将虹的倒影揉成跳动的光斑。她嘴里喃喃念着经文,皱纹深刻的脸庞被虹光镀上金边,仿佛岁月在这一刻都变得温柔虔诚。
城市里的彩虹总带着些仓促。去年盛夏的雷阵雨,我在写字楼的落地窗前看见它斜斜挂在林立的楼群间,下半截被广告牌吞了去,只剩青紫色的边在玻璃幕墙上流淌。街角的梧桐还滴着水,穿西装的男人踩着积水跑过,皮鞋溅起的水花里倒映着半道残虹,很快又被车辙碾散。便利店的门铃叮咚作响,穿校服的女孩举着冰饮仰头望,虹的影子落在她睫毛上,像只怕冷的蝴蝶。她的白校服领口沾着雨水,手里的冰饮在塑料杯里咕嘟作响,吸管上的水珠正顺着指缝滴落,在地面的水洼里砸出小小的圆晕,每一个圆晕里都晃动着半片彩虹,像是被揉碎的彩色梦境。原来再仓促的虹,也会在某个瞬间,轻轻停在谁的眼瞳里。
秋雨后的虹是清瘦的。山脚下的柿子树刚挂起红灯笼,彩虹便攀着黛青色的峰峦,把赤朱色揉进渐黄的银杏叶里。我曾在这样的虹下遇见一对写生的老夫妻,爷爷支起画架调着钴蓝与钛白,奶奶蹲在旁边捡被雨水打落的桂花。\"这里该加些镉红。\"奶奶忽然指着虹的中部,爷爷便笑着往调色盘里多挤了些颜料。画布上的虹歪歪扭扭,却比天上的更鲜活——原来有些风景,要落在相爱人的眼睛里,才会真正有了颜色。奶奶把捡来的桂花别在爷爷的耳后,银白色的发丝间点缀着金黄的小花,爷爷笑着转头,画笔不小心在画布上抹出一道歪斜的橙红,却意外让虹的弧度多了几分俏皮。他们低声讨论着颜料的配比,语气里满是岁月沉淀的温柔,仿佛眼前的虹不是天上的风景,而是他们携手走过的漫长时光里,某段被小心收藏的彩色片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