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是从檐角滴落的碎银,每一颗都裹着晨雾的清冽。我总在这样的清晨推开木窗,榫卯结构的老木窗发出轻微的\"吱呀\"声,惊飞了蹲在瓦当边的麻雀。青石板路上浮着淡粉色的雾,那是樱花谢幕时的姿态——八重樱的花瓣比雪还要柔软,五片层叠的粉白坠落在砖缝里,像谁把漫天的云揉碎了撒在风里,连空气都带着微甜的怅惘。有片花瓣恰好落在窗台的青瓷笔洗里,水面荡开的涟漪托着它打转,恍若载着整个春天在漂泊。
老巷口的梧桐树正抽出新叶,鹅黄与嫩绿在枝头交叠,像是春天随手打翻的调色盘。新叶边缘泛着半透明的绒毛,阳光穿过时会投下细碎的光斑,在地面织成跳动的网。树影斑驳间,有穿旗袍的妇人撑着油纸伞走过,月白色的旗袍上绣着墨绿的竹叶,伞面是靛蓝的缠枝莲纹,鞋跟叩在砖路上的声响\"嗒嗒\"地传开,竟与记忆里某个午后重合。那时外婆总在这样的雨天里熬药,粗陶砂锅里的甘草与茯苓蒸腾起白烟,漫过雕花窗棂时,将她鬓角的白发熏得愈发柔和。她会从蓝布围裙里掏出半块绿豆糕,印着缠枝花纹的模子还留着浅痕,放在我掌心时还带着体温:\"慢些吃,檐雨要落进眼睛里了。\"话音未落,檐角的雨珠恰好滴在我手背上,混着绿豆糕的清甜,在时光里洇成永不褪色的印记。
沿着巷陌往深处走,墙垣上的爬山虎正攀着春藤往上爬,新叶边缘泛着透明的光晕,像是被阳光吻过的痕迹。藤蔓上挂着未干的雨珠,风过时便簌簌落下,打在石板路上溅起细小的水晕。忽有自行车铃从身后传来,穿校服的少年载着妹妹掠过,车筐里的樱花被风掀起几片,追着车轮跑了好远。妹妹的羊角辫上别着樱花发卡,笑声像银铃般清脆:\"哥哥,花瓣在追我们呢!\"这让我想起自己的学生时代,总在课间趴在走廊上数飘落的花瓣,看它们跌进积水里,被路过的球鞋碾成细碎的虹。那时课桌上的练习册堆成小山,数学题旁总画着歪歪扭扭的樱花,以为翻过最后一页就能触到永远,却不知永远就藏在粉笔灰飞扬的教室里,藏在与同桌分享的半块橡皮里。
菜市场的早市在细雨中蒸腾着热气。卖花的阿婆蹲在青石板上,竹筐里的雏菊沾着水珠,白瓣黄蕊像刚睡醒的星辰。她的蓝布衫上落着几片樱花瓣,竟让人分不清是花衬了衣,还是衣染了香。阿婆的手背上布满皱纹,却灵巧地将雏菊扎成小束,嘴里念叨着:\"小姑娘买束花吧,插在玻璃瓶里能开半个月呢。\"隔壁摊位的鱼贩正在剖鱼,刀刃划过鱼腹的声响混着此起彼伏的叫卖声,忽然有穿堂风掠过,将案板上的鱼鳞吹得簌簌作响,像撒了一把碎钻在人间。卖豆腐的老伯推着木车经过,车沿上的豆浆晃出细小的波纹,豆香混着雨气,在潮湿的空气里漫开,勾出肚里的馋虫。
午后的阳光忽然穿透云层,在老房子的砖墙上投下斜斜的影。我蹲在爬满青苔的院角,看去年埋下的鸢尾花茎正顶开泥土,嫩绿色的芽尖上还沾着细小的蚯蚓卵。砖缝里嵌着半片褪色的糖纸,粉色的花纹早已模糊,却让我想起母亲年轻时的连衣裙——那是件月白色的的确良旗袍,领口和袖口绣着淡粉色的蔷薇。她总在春日的午后坐在藤椅上织毛衣,阳光穿过晾衣绳上的白衬衫,在她发间织出光的经纬。毛线团在竹篮里滚动,她的手指在竹针间穿梭,偶尔抬头望一眼院中的樱花,嘴角便泛起温柔的笑。那时的时光很慢,慢到能看清每根毛线如何在竹针间穿梭,慢到能听见远处货郎的拨浪鼓\"咚咚\"响了又响,惊飞了栖在电线上的麻雀。
巷子尽头的老茶馆永远飘着茉莉香。木楼梯踩上去吱呀作响,二楼临窗的位置能看见整条青巷的全貌。茶客们的闲聊声混着茶匙碰撞的清响,穿堂风掀起蓝布门帘,送来隔壁中药铺的苦味。我常在这里遇见一位老画师,他总在宣纸前调着石青与花青,笔尖落下时,连窗外的樱花都仿佛屏住了呼吸。有次他画完一幅《春雨图》,宣纸上的雨丝是用极细的狼毫勾勒,每滴雨珠都坠在花瓣上,将落未落的模样。\"姑娘可知道,\"他忽然放下笔,\"春天最动人的不是花开,而是花开时那些欲说还休的停顿。就像这雨珠悬在花瓣上,像心事悬在舌尖,等风来轻轻拨动。\"他的镜片上蒙着水汽,不知是茶香还是时光的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