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临海(1 / 2)

谷雨过后的第十日,我在浙东海岸遇见了春天的海。晨雾尚未散尽,礁石上的苔藓还沾着咸涩的露水,远看像一块被揉皱的孔雀蓝绸缎,随着潮声在滩涂上舒展又折叠。当第一缕阳光劈开云翳,千万点金鳞突然从浪尖蹦跳出来,恍若哪位仙人将碎钻撒进了翡翠盆,这让我想起曹操笔下\"日月之行,若出其中\"的壮阔——原来千年之前的碣石观海,与此刻的潮头踏浪,共享着同一种让人心魄震颤的力量。

沿着曲折的防波堤前行,海风挟着海盐的气息钻进领口。堤岸上嵌着的贝壳化石,像大地凝固的浪花纹章,而远处若隐若现的岛屿,恰似大海未及收回的碎玉。忽然想起建安十二年的那个秋日,曹操东临碣石,马鞭指向苍茫海天时,是否也见过这般\"洪波涌起\"的景象?史书里的他挟天子以令诸侯,而此刻在海风里,我更愿意想象那个解下战袍、凭石观涛的诗人——他眼中的沧海,不只是地理的疆域,更是胸襟的投射。\"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当惊涛拍打着他脚下的礁石,飞溅的浪花是否曾打湿过他鬓角的白发?那些在朝堂上运筹帷幄的谋略,在面对自然伟力时,都化作了对天地永恒的敬畏与向往。

潮声渐急,如千军万马奔腾而来。我忽然明白,曹操的沧海不是静止的画布,而是动态的史诗。每一朵浪花都是一个跳跃的音符,每一次潮涨都是一次生命的搏动。他写\"水何澹澹\",写\"山岛竦峙\",看似写景,实则写心——当人的襟怀与海天相连,个体的渺小便融入了宇宙的宏大,烦恼与纠葛在浪涛的呼啸中被冲刷成沙。此刻倚着堤栏,看浪花在礁石上撞成碎玉,又聚合成新的浪潮,忽然懂得古人为何总在自然中寻找精神的镜像:海的包容,是仁者的胸怀;海的壮阔,是勇者的气度。

午后的阳光斜照,滩涂上的小螃蟹横着身子钻进洞穴,留下一串细密的脚印。忽然想起精卫填海的传说,那个衔着木石的小鸟,千万年如一日地投身于看似徒劳的事业。海浪在礁石上撞碎又重来,多像精卫永不疲倦的翅膀——明知沧海难填,却偏要以微末之身对抗浩瀚。或许古人早已懂得,执着的意义不在于结果,而在于过程本身的神圣。就像此刻眼前的大海,潮起潮落间,无数细小的贝壳、沙粒在搬运、堆积,它们何尝不是大海的\"精卫\"?在永恒与短暂的对峙中,每一个认真活着的生命都在书写自己的传奇。

傍晚时分,一艘渔船驶出海平线,船帆在暮色中渐渐缩成一个黑点。这让我想起秦始皇派徐福东渡的故事。两千年前的咸阳宫,始皇帝望着东方,幻想那里有蓬莱、方丈、瀛洲三座仙岛,住着长生不老的仙人。于是徐福率领三千童男童女,乘楼船驶入未知的海域,从此消失在历史的烟波里。后人常笑他的荒唐,却不知在那个蒙昧的时代,对未知的探索本身就是一种伟大的浪漫。海的那边是什么?是仙岛,是大陆,还是无穷的星辰?人类对彼岸的想象,如同海浪追逐沙滩,永不停歇。此刻望着渐暗的海面,那些关于仙岛的传说忽然变得温柔——原来我们心中都有一座蓬莱,它是梦想的栖息地,是未知的召唤,是永远在海天相接处闪烁的微光。

夜暮四合时,月亮从海平线升起,张九龄的\"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忽然从记忆里浮出。月光像一匹素绢,轻轻盖在起伏的海面上,近处的浪花泛着银边,远处的波涛则化作深浅不一的灰蓝,仿佛一幅水墨长卷在眼前铺展。此刻的大海褪去了白日的喧嚣,变得静谧而深邃,让人想起李白\"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的豪言——原来同一个沧海,在不同的心境下会呈现不同的面貌:它可以是壮志的舞台,也可以是心灵的港湾;可以是拼搏的战场,也可以是沉思的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