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细小的冰晶便开始叩打北向的窗棂。起初是零星几点,像谁将碎钻撒在了毛玻璃上,指腹划过仍留着夜寒的窗面,才惊觉那是初雪的端倪——冰晶呈六棱柱状,在晨光里折射出微弱的虹彩,触之即化,只余指尖一丝沁凉。我呵出的白雾在玻璃上洇开,模糊了外头的世界,待雾气渐散,才看见整座城市正浸在淡青色的天光里,无数白色絮语自云层坠落,檐角的风卷着细雪掠过,连呼吸都染上了薄荷糖般的清甜。
裹上羽绒服推门而出,石阶上已覆了层薄雪,踩上去沙沙作响。便利店的玻璃蒙着水汽,暖黄灯光透过雾气透出朦胧的轮廓。穿红围巾的女孩正站在收银台前,指尖反复摩挲着纸杯外壁,热可可的蒸汽在她睫毛上凝成细小水珠,发梢沾着的雪粒像撒了把碎盐。她忽然抬头望向玻璃上的自己,睫毛忽闪时抖落雪粒,唇角还沾着可可粉,像只偷喝了甜点的小兽。我想起街角面包店刚出炉的可颂,黄油香气混着雪的清冽,在冷空气中格外分明。
转角的老槐树是雪天的点睛之笔。深褐色枝桠托着蓬松的雪团,像被撒了把粗砂糖,阳光穿透云层的刹那,雪粒竟泛出细碎的金芒。麻雀扑棱着翅膀掠过,枝桠轻颤,雪絮簌簌落下,正巧落在仰头张望的男孩鼻尖上。他\"呀\"地叫出声,伸手去揉,却蹭得满脸白霜,母亲在旁笑他像只小花猫,递过暖手宝时,男孩的指尖冻得通红,却仍盯着枝头未化的雪,眼里盛着整个冬天的欢喜。
总爱挑这样的日子去巷尾的\"知味书屋\"。推开门时,门铃轻响,木楼梯的吱呀声混着暖气的嗡鸣扑面而来。店主陈叔正在擦拭胡桃木书架,见我进来便颔首微笑,他的毛衣领口磨得发亮,却总别着支钢笔,像是老派文人的勋章。靠窗的位置铺着米色毛绒垫子,阳光斜斜照进来,给积了薄灰的书脊镀上金边。随手抽出一本《勃朗特诗选》,纸页间夹着干枯的枫叶,叶脉清晰如岁月的纹路,指尖划过泛黄的诗句,窗外的雪忽然密了起来,雪粒子打在玻璃上沙沙作响,像有人在耳边轻诉流年。
红绿灯在雪幕里晕成温柔的光斑,出租车的顶灯闪过,在雪地上投下流动的影。书店里渐渐来了些客人:穿呢子大衣的老人捧着地方志坐在角落,镜片上蒙着雾气;扎马尾的学生趴在桌上写作业,保温杯冒着热气;还有位穿旗袍的女士,指尖在旧书堆里翻动,簪子上的珍珠与雪光相映。陈叔端来热姜茶,瓷杯上的冰裂纹路与窗外的雪纹竟有几分相似,喝下去时暖意漫过喉头,忽然想起多年前在北方读书,宿舍楼下的老槐树也是这样落雪,那时总和室友裹着围巾去买烤红薯,红薯皮在雪地里发出\"滋\"的声响。
午后的雪忽然转急,棉絮般的雪花漫天飞舞。撑着透明伞走在青石板路上,伞面被雪珠砸出细密的鼓点,像谁在弹奏冬日的协奏曲。转角遇见那对老夫妻时,他们正共执一把藏青色的伞,伞骨已有些弯曲,却稳稳地罩住两人的世界。爷爷穿深灰中山装,奶奶的墨绿围巾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半张爬满皱纹的脸。爷爷忽然驻足,伸手替奶奶紧了紧围巾,指尖掠过她耳际时,奶奶竟像少女般轻颤,嘴角的皱纹弯成月牙。伞沿的雪水落在奶奶的枣红毛线鞋上,爷爷见状便腾出半只手,用掌心轻轻拂去鞋面上的雪,动作轻得仿佛怕惊醒了时光——他们的棉鞋踩在积雪上,踏出深浅不一的脚印,深的是爷爷的步伐,浅的是奶奶的追随,两串脚印在雪地上蜿蜒,像极了老唱片里的五线谱。
雪幕中,我听见爷爷用吴语轻声说:\"侬记勿记得,五八年格场雪,侬穿我借拨侬格棉鞋,滑煞勒跌进雪堆里,还笑自家变成汤团。\"奶奶低低笑出声,带着些埋怨:\"勿要讲哉,侬当时勿晓得拉我一把,害我回去生了三日寒热。\"话语间满是岁月沉淀的温情,伞下的时光仿佛被雪花冻住,连飘落的雪片都放慢了速度,只为多看一眼这对走过半个世纪的身影。他们的背影渐渐远去,藏青色的伞在白茫茫的世界里成了温暖的标点,忽然想起《诗经》里的\"与子同袍\",原来最动人的告白,从来不是海誓山盟,而是在无数个这样的雪天里,彼此眼中始终映着对方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