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清明还乡,老宅后的油菜田早被推土机碾成楼盘地基。我在新修的社区公园里,看见几个孩童踮脚去够围栏内的樱花。他们不知道三十步外曾有漫山遍野的油菜花可以随意攀折,正如当年的我不懂,为什么守田老人发现被折的花枝后,会坐在田埂上抽完三袋旱烟。钢筋森林里圈养的樱花开得矜持,枝条都被修剪成谦卑的弧度,倒像极了苏绣——美则美矣,终究失了山野的筋骨。孩子们隔着围栏比划高度,像在丈量春天与他们的距离。
暮色渐浓时,我悄悄翻过公园铁栏。指尖触到樱花柔瓣的刹那,忽然听见自己胸腔里传来遥远的回声——那是三十年前油菜花田里的风声,是十岁丹桂树下的心跳,是二十岁雪夜折梅时咯吱咯吱的脚步声。樱花簌簌落在西装肩头,竟与当年落在粗布衣襟上的菜花有了同样的重量。保安的手电光扫来时,我护着花枝疾走,皮鞋踩碎满地月影,恍惚又成了那个在田垄间奔逃的野孩子。原来人这一生要偷的花,早在童年就埋下了伏笔。
归途经过老城墙,石缝里斜出一枝野油菜花。这倔强的金黄让我想起龚定庵那句\"落红不是无情物\",只是如今终于懂得,真正的惜花人未必都作护花铃。露水打湿西装袖口的瞬间,忽然记起守田老人临终前的絮叨:\"花偷不完的,偷完了土地还会长...\"。此刻城墙上攀着凌霄花的钢架正在暮色中伸展,而我的掌心里,野油菜花细弱的茎秆正在渗出血珠般的汁液。
晚风掠过新建的玻璃幕墙,携来远处工地混凝土搅拌机的轰鸣。这声音与三十年前的春雷混作一处,惊醒了蛰伏在西装革履下的野性。原来我们偷的从来不是花,而是光阴缝隙里那截不肯驯服的春天。就像《牡丹亭》里杜丽娘偷得的游园惊梦,折花人窃取的,不过是天地大戏里的一折闲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