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府别院暖阁里,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深秋最后一丝寒意。云渺裹着一件崭新的、里子絮了厚厚暖玉蚕丝的素色锦袍,窝在铺了厚厚绒垫的圈椅里,手里捧着一碗热气腾腾、散发着浓郁辛辣气味的姜汤,小口小口地啜饮着。暖意从喉咙一路熨帖到四肢百骸,连带着被母亲强行灌下三大碗姜汤的怨念也消散了不少。
林素心坐在她对面,身上也换了件更家常的深青色袄裙,手里同样捧着一只细瓷碗,不过碗里是气味温和的参茶。她看着女儿被姜汤热气熏得微微泛红的脸颊,眼底是藏不住的柔和。
“慢点喝,小心烫。”林素心忍不住叮嘱一句,语气是自己都没察觉的絮叨。
云渺翻了个白眼,把碗往旁边小几上一墩,发出清脆的响声:“知道啦!您当我是阿澈啊?喝个姜汤还要人哄?” 她嘴上嫌弃,心里却对这久违的、带着点笨拙的关切感到一丝奇异的熨帖。
“娘亲!外婆!” 暖阁厚厚的帘子被猛地掀开,阿澈像颗小炮弹一样冲了进来,小脸红扑扑的,额发被汗濡湿贴在脑门上,带着一股子外面冷冽又鲜活的气息。他身后跟着沉默的赫连烬。
“骑大马啦!跑得好快!风呼呼的!”阿澈兴奋地扑到云渺腿边,大眼睛亮得像星星,“外婆家的大马有角!还会发光!”
林素心放下茶碗,笑着伸手替外孙擦汗:“喜欢就好。跑了一头汗,小心着凉。” 她示意旁边侍立的侍女,“去给澈儿和烬儿也端碗热乎的甜汤来。”
“外婆最好啦!”阿澈立刻开启甜嘴模式,顺势爬到云渺旁边的椅子上,晃着小短腿,好奇地打量着母亲身上崭新的锦袍,“娘亲,新衣服好看!比咸鱼师傅的麻袋好看一万倍!”
云渺嘴角抽了抽,没好气地捏了捏儿子的小胖脸:“臭小子,敢编排你师祖?小心他老人家托梦骂你!”
“才不会!”阿澈笑嘻嘻地躲开,“师祖梦里肯定在喝咸鱼汤!没空骂澈澈!”
暖阁里气氛温馨融洽,劫后余生、亲人重逢的暖意缓缓流淌。云渺紧绷了十年的心弦,在这暖意和姜汤的双重作用下,似乎也松弛了些许。她甚至开始盘算,等处理完云峥那摊子腌臜事,是不是该去玄清观把自家那尊咸鱼师傅也“请”过来,省得他真在麻袋里发霉长蘑菇。
就在这时——
“报——!” 一声略带急促的通传声在暖阁外响起,打破了室内的宁静。
一名身着玄色劲装、面覆黑铁面具的护卫无声地出现在暖阁门口,单膝点地,声音低沉而清晰:“主母,小姐,府门外……有人求见。”
林素心眉头微蹙,放下茶碗:“何人?不是说了闭门谢客,一概不见么?” 她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清冷威严。
护卫的头垂得更低,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古怪:“是……镇守北疆、昨日才奉旨回京述职的……靖王殿下,萧绝。”
“萧绝?”林素心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一丝……嫌弃?她下意识地看向云渺。
云渺捧着姜汤的手一顿,好看的眉头瞬间拧成了疙瘩。萧绝?那个传闻中在北疆杀得蛮族闻风丧胆、凶名赫赫、跟她八竿子打不着的战神王爷?他来干什么?总不会是来串门的吧?
“不见!”云渺想也不想,斩钉截铁。她现在只想安安静静喝姜汤、烤地瓜(阿澈强烈要求)、顺便想想怎么收拾云峥,没空应付这些麻烦人物。
护卫似乎早就料到这个答案,但还是硬着头皮补充道:“靖王殿下……并未递拜帖。他……他直接跪在了府门外。”
“噗——!”
云渺一口姜汤差点全喷出来!她猛地扭头看向护卫,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跪……跪在门口?!你说谁跪在门口?!”
“靖王殿下,萧绝。”护卫重复了一遍,语气无比肯定。
暖阁里瞬间一片死寂。
阿澈好奇地眨巴着大眼睛:“娘亲,靖王是谁?他为什么要跪在咱们家门口?是像澈澈一样做错事被罚跪吗?”
林素心嘴角微微抽搐,眼神复杂地看向自家闺女,那意思很明显:你惹的?
云渺简直要炸毛:“看我干嘛!我根本不认识他!他脑子被北疆的风沙吹坏了吧?!” 她放下姜汤碗,烦躁地站起身,“我去看看!这人有病吧?堂堂王爷跪我家门口?嫌我麻烦还不够多吗?”
林素心也站起身,面色凝重了几分:“我与你同去。”
林府别院那扇低调厚重的乌木大门外,此刻的气氛……诡异得能拧出水来。
宽阔的朱雀大街上,行人早已被清空,只有肃立的玄衣护卫如同沉默的雕像,拱卫着府邸。而在府门正前方,距离大门约莫三丈远的地方——
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如同亘古不变的磐石,直挺挺地跪在那里!
那人一身玄色蟠龙亲王常服,肩宽背阔,身形如渊渟岳峙。纵然是跪姿,也自有一股千军万马中杀伐而出的凛冽气势扑面而来!他脊背挺得笔直,头颅微垂,看不清面容,但露出的下颌线却绷得极紧,如同刀削斧凿。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身前的地面上,并非空无一物,而是……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三样东西!
左侧,是一柄连鞘长刀!刀鞘古朴厚重,通体暗沉,布满了细密的划痕和暗红色的、洗刷不尽的血锈!一股浓烈到化不开的、令人头皮发麻的血腥煞气,正从这柄刀上丝丝缕缕地弥漫开来,仿佛能听到无数亡魂的哀嚎!正是他威震北疆的佩刀——饮血!
右侧,是一枚半个巴掌大小、通体暗金、造型奇古的虎符!其上符文流转,隐隐有金戈铁马的杀伐之音透出,代表着他在北疆统帅三军的无上权柄!
而正中间,则是一个……巨大的、用整块北疆特产“寒铁木”雕刻而成的、惟妙惟肖的……边关烽燧台模型!模型上甚至还插着几面小小的、象征告急的赤红三角旗!这玩意儿沉甸甸地戳在地上,与旁边代表杀戮和权柄的刀与虎符并列,透着一股子极其违和又无比肃穆的……耿直?
朱雀大街两侧的暗巷、楼阁窗缝里,无数双眼睛正死死盯着这诡异又震撼的一幕!那可是靖王萧绝啊!大胤朝的战神!皇帝陛下的亲叔叔!他……他居然跪在了一个刚刚在京城崭露头角、甚至有点“凶名”的林府门外?还摆出了佩刀、虎符和……烽燧台?!
“疯了吧……靖王殿下这是……”
“求……求亲?!这架势……有点像啊!”
“那烽燧台是聘礼?……王爷的品味……嗯,很独特!”
“嘘!小声点!不要命了!没看王爷那煞气,隔着三条街我都腿软!”
“林府里面那位……到底什么来头啊?连战神王爷都……”
窃窃私语如同蚊蚋般在寂静的街道上空盘旋,充满了震惊、恐惧和浓浓的不解。
吱呀——
厚重的乌木大门,终于缓缓开启了一道缝隙。
云渺裹着素锦袍子,被门外那股冲天的煞气和无数道灼热视线激得打了个寒颤。她一眼就看到了那个跪在路中央、如同人形凶器般的男人,以及他面前那三样奇葩的“贡品”!
她的目光在那柄煞气冲天的饮血刀上停留一瞬,眉头皱得更紧。当视线扫过那个突兀的、巨大的寒铁木烽燧台模型时,她的嘴角终于控制不住地狠狠抽搐了一下!
这……这什么玩意儿?!这王爷的脑子……怕不是真的被北疆的风沙吹成了沙雕?
林素心站在她身侧,目光如电,扫过萧绝和他面前的“贡品”,脸色也是一言难尽。她活了大半辈子,什么场面没见过?但这种……用烽燧台模型当“见面礼”的求亲(?)方式,还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云渺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荒谬感和一丝莫名的烦躁,抬步走出门槛。她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个跪得笔直的男人,声音清冷,带着毫不掩饰的疏离和疑惑:
“靖王殿下?”
“您这是唱的哪一出?”
“是北疆的风太大,把您吹懵了?”
“还是您这膝盖……昨日在宫里跪金砖跪出瘾头了?”
“若是前者,我府上有专治风寒脑热的老供奉,可以给您开两副药醒醒神。”
“若是后者……” 云渺的目光落在他膝盖上,嘴角勾起一抹凉薄的弧度,“抱歉,我家门口的地砖,概不外借。”
她的话音清脆利落,带着云渺式的毒舌和不客气,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朱雀大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