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凭这些破铜烂铁?”
老人抬脚狠狠碾住一块停摆的怀表,脸上满是不屑,“你知道现在上海滩都怎么传吗?说陆家大少爷带着棺材打仗,每次冲锋前都给手下发怀表,让他们记着咽气的时辰!”
楚鸿均的拐杖突然重重杵地,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这个差点失去双腿的汉子,单脚奋力跳上前,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陆山海,眼中燃烧着愤怒的火焰:“陆老爷,这些表是留给遗孀的念想。您脚下那块的主人,在阵地上挨了七发子弹,肠子都流出来了,还抱着炸药包往前爬了二十米!”
刹那间,码头上一片死寂,所有人都屏气敛息。
陆川看见父亲的手杖微微颤抖,那南洋商会会长威严的面具,裂开了一道细小的缝隙。
十七名伤兵沉默不语,纷纷弯腰捡拾怀表。金属表链相互碰撞,发出的轻响仿佛是一串压抑的呜咽,诉说着战争的残酷与悲壮。
陈沐瑶突然蹲下身,染血的旗袍下摆浸在浑浊的江水中。
她小心翼翼地将最后一块怀表捧给陆山海,表壳上的弹孔里还嵌着半枚变形的弹头,触目惊心:“伯父,这是王有福烈士的遗物。他女儿刚满周岁,表壳里藏着孩子的胎发。”
陆山海踉跄后退半步,黑衣保镖见状,立刻要上前搀扶,却被他用手杖狠狠逼退。
老商人颤抖着接过怀表,金丝眼镜后的目光,缓缓扫过在场每个伤兵残缺的躯体,最终落在儿子浑身是伤的躯体上,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
汽笛声再度撕裂空气,尖锐刺耳。陆川看见父亲从怀中掏出翡翠烟嘴,这个熟悉的动作让他想起十五岁那年,父亲就是用这个烟嘴烫穿了他第一份《申报》。
而那期头版,正报道着东北沦陷的消息,字字泣血。
“带他们去鼓楼医院。”
陆山海突然将烟嘴狠狠摔在地上,翡翠在青石板上迸出星点火光,仿佛是压抑许久的愤怒终于得到释放,“商会捐了三十箱盘尼西林,够治这些......这些好汉的伤。”
黑衣保镖们默不作声地抬起二十个樟木箱,箱子上红十字标志下,隐约可见弹孔修补的痕迹,诉说着这些药品穿越封锁线时的惊心动魄。
陆川注意到每个箱子侧面都用金漆写着“经马六甲海峡”,瞬间明白这些救命的药品,是如何在日军的重重封锁下艰难抵达的。
陈沐瑶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声音轻柔:“伯父上个月变卖了新加坡的码头......”
话还未说完,凄厉的防空警报响彻长江,如同一头受伤的巨兽在嘶吼。
陆川本能地将未婚妻扑倒在地,十七名伤兵瞬间反应过来,迅速组成一道坚固的人墙。
天边传来96战机的轰鸣,由远及近,江水在声浪的冲击下泛起病态的涟漪。陆山海却如同一尊雕塑,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
他望着在低空盘旋的日军侦察机,突然用粤语喃喃自语:“阿川,你还记得老宅天井里的罗汉松吗?”
手杖缓缓指向东南方,语气中满是沉痛:“今早我收到电报,日本人把它砍了当柴烧。”
陆川感觉右腿伤口再次崩裂,鲜血顺着裤管缓缓流下。
他看着父亲头也不回地走向黑色奔驰轿车,藏青长衫的下摆被江风掀起,露出腰间若隐若现的柯尔特手枪。
那是他十八岁离家时带走的唯一物件,承载着他的理想与抱负。
当轿车消失在飞扬的扬尘中,陆川才发现陈沐瑶始终紧攥着自己的残袖,仿佛生怕他会消失一般。
她胸前的十字架沾了江泥,却仍固执地闪着微光,如同黑暗中的希望火种。
货轮正在卸下第七团的装备箱,马克沁机枪零件与汉阳造步枪杂乱地混在一起,在阳光下泛着幽幽蓝光,散发着肃杀之气。
“陆长官!紧急军情!”
通讯兵气喘吁吁地挤过人群,神色焦急,“日军全面进攻上海,国防部下令全国支援淞沪战场。”
陆川弯腰拾起父亲摔碎的翡翠烟嘴,锋利的断面刺进掌心,鲜血涌出。
他将染血的铜皮箱交给陈沐瑶,三十七块怀表在颠簸中发出细碎的碰撞声,宛如一首壮烈的战歌。
江鸥掠过“江靖号”残破的烟囱,那些带着弹孔的军旗仍在风中飘扬,猎猎作响,仿佛八百英灵从未离去,他们的精神,将永远激励着人们奋勇前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