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绵数里的围墙刷上了崭新的白垩,在冬日清冷的阳光下耀眼生辉。
正门前,一对高达丈余、用整块青石雕琢的雄狮踞坐两侧,鬃毛怒张,威风凛凛。
七开间的朱漆大门洞开,门楣上高悬一块巨大的赤金九龙边匾额,上书四个雄浑有力的擘窠大字:“太子太保第”,乃当朝帝师翁同龢亲笔所题,在寒风中闪耀着令人不敢逼视的金光。
府内更是气象万千。五进七出的宏大格局,亭台楼阁,轩馆斋室,假山池沼,移步换景,穷极工巧。
抄手游廊曲折回环,廊柱皆以名贵楠木制成,雕梁画栋,彩绘着二十四孝、八仙过海等吉祥图案。
正堂“存养堂”前,三层汉白玉丹墀宽阔平整,陛阶石上双龙戏珠浮雕栩栩如生,尽显威严。
堂内,巨大的金丝楠木立柱撑起高阔的空间,地面铺设着打磨光滑如镜的“金砖”(一种特殊工艺烧制的细料方砖),天花藻井彩绘着祥云仙鹤,正中悬挂着御赐的“福”“寿”二字金匾。
紫檀木镶螺钿的家具,官窑烧制的青花大缸,博古架上陈列的商彝周鼎、珊瑚玉树……
无不彰显着主人位极人臣的尊贵与豪奢。
开府当日,天未亮透,孙水河两岸已是人声鼎沸,车马塞途。
从省城长沙赶来的巡抚、布政使、按察使三司大员,邻近府县的知府、知县,湘中各地的豪绅巨贾,刘岳昭在军中的旧部袍泽……顶戴花翎、锦绣华服,如同百川归海,汇聚到刘府门前。
长长的红毯从大门口一直铺到“存养堂”前,迎宾的司仪高声唱喏着来客的身份名号,声震云霄。
“湖南巡抚张大人到——!”
“布政使王大人到——!”
“按察使李大人到——!”
“长沙知府赵大人到——!”
“湘军记名提督黄军门到——!
刘岳昭身着御赐的紫缰蟒袍,头戴双眼花翎珊瑚顶戴,满面红光,精神矍铄,在几位本家兄弟和幕僚的簇拥下,亲自站在“存养堂”前的丹墀上迎候。
他脸上洋溢着志得意满的笑容,与每一位重量级的宾客拱手寒暄,声音洪亮,中气十足。
昨日的梦魇,战场上的血污,仿佛已被这煊赫的场面彻底洗刷干净。
流水宴席自开府当日便摆开,从恢弘的正堂“存养堂”,一直延伸到东西两路的花厅、暖阁,乃至后花园的临水轩榭。
整整一个月,刘府内外,灯火彻夜不熄,人声喧天,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
厨房的烟囱日夜不停地喷吐着浓烟,数十口大灶火力全开,山珍海味、美酒佳肴如同流水般端上席面。
湘菜大师傅带着上百帮厨,挥汗如雨,煎炒烹炸,只为满足这永不停歇的饕餮盛宴。
席间,觥筹交错,阿谀奉承之声此起彼伏。官员们谈论着朝局、升迁;
商贾们交换着行情、门路;军中将弁们则豪饮着烈酒,拍着桌子追忆往昔峥嵘岁月,唾沫横飞地讲述着跟随刘制台如何摧城拔寨。
“存养堂”巨大的匾额高悬在正堂之上,在无数灯笼烛火的映照下,金漆大字流光溢彩。
每一个踏入此堂的宾客,无不被其气势所慑,交口称赞这名字取得好,既显仁厚家风,又寓养浩然正气之意,正配刘总督的功勋德望。
刘岳昭在众人的簇拥和颂扬中,举杯畅饮,谈笑风生。
他偶尔会抬头,目光扫过那“存养堂”三个大字,眼底深处会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光芒,但转瞬即逝,随即又被更热烈的劝酒声和更大的笑声淹没。
在这极致的喧嚣与富贵中,那匾额仿佛真的成了一个巨大的符咒,暂时镇住了他心底深处那片翻滚的血海。
他告诉自己,这就是他半生戎马、刀头舔血应得的报偿。存养,存养天年,安享富贵,理所应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