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2 / 2)

“此乃形势所迫,战机瞬息万变!”岑毓英急切地分辩,黔西那场恶战的惨烈景象瞬间涌入脑海,“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彼时叛苗主力集结隘口,若待督臣援兵,叛苗早已筑垒固守,我军攻坚,伤亡必巨!臣当机立断,冒险突袭,虽违令在先,然终获大胜,保全了无数将士性命!臣若有私心,岂会以身犯险,亲冒矢石?”

他想起那场血战后,堆积如山的同袍尸体,声音哽咽了,“臣……只为大局,为将士性命计!绝无拥兵自重之心!”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檀香的气息似乎更浓了,甜腻得让人有些发晕。

“那么……”慈禧的声音陡然转冷,像冰锥刺破了那层甜腻的伪装,“大理杜文秀那边……又是怎么回事?有人说,你和他……有书信往来?”

轰!如同一声惊雷在岑毓英脑中炸开!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涌向头顶,又顷刻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彻骨的冰凉。

他猛地抬起头,眼睛死死盯住那层纱幔,仿佛要穿透它看清后面那张脸。

这最致命、最隐秘的一击,终于来了!暗桩、药水密信、那个付出巨大代价才获得的关键情报……这一切,竟成了通敌的“铁证”?

“绝无此事!”岑毓英几乎是嘶吼出来,声音因极度的惊怒和冤屈而变了调,“太后!此乃构陷!天大的构陷!臣与杜逆,不共戴天!滇西平叛,大小数十战,臣部将士伤亡枕藉,皆是为朝廷剿灭此獠!臣岂能与之暗通?此必是奸人构陷,欲置臣于死地!太后明察!太后明察啊!”

他再也顾不得仪态,额头重重地磕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每一下都带着绝望的力量。

纱幔之后,一片沉寂。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和那沉闷的叩头声在殿内回响。

时间仿佛凝固了。檀香袅袅,盘旋上升,织成一张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网。

良久,久到岑毓英几乎以为时间已经停止,那冰冷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淡漠,彻底浇灭了他心中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之火:

“好了。你说了这么多,哀家……也听明白了。”慈禧的声音顿了一顿,如同钝刀在磨石上最后蹭过,“忠心也好,苦劳也罢……终究是难为了你。只是……”

她似乎微微探身向前,纱幔后的影子清晰了一瞬。

“壮人……终究是壮人。”

这轻飘飘的六个字,如同六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岑毓英的灵魂深处!比任何刀枪剑戟都更致命!

他全身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挺直的脊梁无声地坍塌下去。

叩在地上的额头一片冰凉,那冰凉的触感一直蔓延到心底最深处。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所有的辩解,所有的功勋,所有的忠诚,在“壮人”这两个字面前,都变得苍白无力,都成了虚妄的笑话。

血统,出身,那无法选择的源头,才是他原罪的根本!才是他永远无法跨越的鸿沟!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八个字,如同最恶毒的诅咒,早已烙印在他的命运之上,无论他如何挣扎,如何证明,都注定无法摆脱。

他停止了叩头,只是那样无力地跪伏着,身体微微颤抖。

眼前一片模糊,殿内的金碧辉煌,纱幔的明黄,都扭曲成一片混沌的光影。檀香那甜腻的气息变得令人作呕。

“念在你这些年,也算为朝廷办过些事,”慈禧的声音再次传来,带着一种施舍般的、居高临下的宽容,“功过相抵吧。这云南巡抚的担子,太重了,你……也累了。回广西老家去,好好歇息歇息。”

“革去一切职务,即日……离京。”

革职!

最后两个字,如同冰冷的铁锤,砸碎了岑毓英最后一点支撑。

世界瞬间失去了声音,失去了色彩。他仿佛被抛入无边的冰海,彻骨的寒冷包裹着他,一直沉下去,沉下去……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叩头谢恩的,也不知道是如何被人搀扶着、几乎是拖出了那间弥漫着甜腻檀香的、令人窒息的东暖阁。

脚步虚浮,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紫禁城漫长而空旷的宫道上。

两侧朱红色的高墙夹峙,如同两道巨大的、流淌着血泪的伤口,冷漠地注视着他这个被驱逐的失败者。

阳光惨淡地照在琉璃瓦上,反射出冰冷刺眼的光。

那些曾经象征着他功名和荣耀的顶戴花翎、麒麟补服,此刻都成了沉重的枷锁,压得他喘不过气。

宫门在他身后沉重地关闭,发出“哐当”一声闷响,彻底隔绝了那个他曾为之效忠、为之奋斗的世界。

京城的深秋,风如刀割。岑毓英回到下榻的馆驿,没有惊动任何人,独自关在房中。

他默默地褪下那身象征着一品大员身份的官服,手指抚过那精致的麒麟补子,冰冷的丝线触感异常清晰。

他仔细地、缓慢地折叠着,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又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告别仪式。

叠好的官服被放置在桌案中央,如同一个沉默的祭品。

门外,亲兵队长低沉的声音响起:“大人,车马……备好了。”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悲愤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岑毓英没有回应。他走到窗边,推开紧闭的窗棂。一股凛冽的寒风猛地灌入,吹散了他鬓边的几缕灰白头发。

他望着窗外铅灰色的天空,一群寒鸦聒噪着掠过枯枝,飞向遥远的天际。

他的目光,也似乎追随着那些黑色的影子,飘向了万里之外的南方,飘向了那片他生于斯、长于斯,如今又要归于斯的八桂故土。

“走吧。”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离开昆明那日,天色依旧阴沉,如同浸透了墨汁的旧棉絮,低低地悬在头顶,仿佛随时都会沉沉地压下来。

滇池的水面,失去了往日的粼粼波光,呈现出一种沉重的、铅灰色的浑浊,像一块凝固的巨大伤疤。

岸边稀疏的垂柳,枝条无力地低垂着,在湿冷的空气中纹丝不动。

码头上,人影寥寥。昔日巡抚离任,本该是冠盖云集、鼓乐喧天的场面,此刻却只有几个最核心的僚属和几位须发皆白、在滇为官多年的老友,默默地垂手侍立。

他们的脸上,刻着复杂的情绪:有不忍卒睹的悲悯,有兔死狐悲的凄凉,也有对世态炎凉的深深无奈。

没有喧哗,没有饯行的酒宴,只有一种沉重得化不开的静默弥漫在潮湿的空气中,几乎令人窒息。

一艘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客船,静静地泊在岸边。

船身老旧,油漆斑驳,与这封疆大吏的身份显得格格不入。

船夫是个沉默寡言的滇南老汉,黝黑的脸上沟壑纵横,他只顾低头整理着粗硬的缆绳,对眼前这位卸任的大人物似乎毫无兴趣,或者,更可能是刻意地保持着距离。

岑毓英穿着一身半旧的靛蓝色棉布长衫,头上戴着一顶寻常的瓜皮小帽,脚下是一双沾满泥点的布鞋。

这身打扮,彻底抹去了他曾经位极人臣的所有痕迹,只留下一个寻常归乡老者的落寞身影。

他拒绝了亲兵的搀扶,独自一人,一步一步,踏上了那狭窄的、有些湿滑的跳板。脚步缓慢而沉重,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流逝的岁月和破碎的功名之上。

当他终于踏上摇晃的甲板,转过身来。码头上的老友们纷纷躬身作揖,动作缓慢而沉重,如同在进行一场无言的葬礼。

岑毓英抬起手,轻轻拱了拱,算是还礼。他的目光,却越过了他们,越过了低矮的码头,越过了灰蒙蒙的滇池水面,投向了遥远的天际。

在那里,在厚重的云层缝隙之后,隐隐约约地勾勒出一抹黛青色的、连绵起伏的山峦轮廓。

那是点苍山,大理的方向。他曾在那里运筹帷幄,也曾在那里浴血厮杀。他曾无数次站在五华山高处,遥望那片代表着叛乱的疆域,心中燃烧着的是荡平叛逆、建功立业的熊熊火焰。

而此刻,那模糊的山影,却像一道巨大的、无法愈合的伤痕,横亘在他的视野尽头,也横亘在他生命的终点。

船身微微一晃,缆绳解开,船夫撑起了长篙。客船缓缓地离开了码头,驶向那一片灰蒙蒙的水域深处。

就在这时,船尾摇橹的老船夫,或许是觉得气氛太过沉闷,或许是习惯了在无边的水面上用山歌排遣寂寞,他清了清嗓子,用一种苍老而略带沙哑的调子,悠悠地唱了起来。

那歌声不高,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凝滞的空气,飘荡在空旷的水面上:

“哎——点苍山高喂……滇池水长哟……

状元郎中了三元榜哎……到头来……打渔郎……”

歌声古朴苍凉,带着滇地特有的悠扬婉转,却又字字如针,狠狠地扎进岑毓英的心窝。

“状元郎中了三元榜……到头来……打渔郎……” 这近乎直白的嘲弄,如同命运最冷酷的注脚,将他一生引以为傲的起点与此刻狼狈的终点,赤裸裸地钉在了一起。

打渔郎?是啊,剥去那身官袍,他岑毓英此刻,与这摇橹的渔夫,又有何异?

岸上送行的人影越来越小,渐渐模糊成一片灰暗的背景。

昆明城低矮的轮廓也在水汽中缓缓沉没、消失。

岑毓英依旧伫立在船头,如同一尊沉默的礁石,任凭带着水腥气的寒风吹拂着他空荡荡的衣袖。

那苍凉的山歌还在身后断断续续地飘着,每一个音节都像鞭子抽打在他残存的尊严上。

他缓缓地、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地转过身,背对着那越来越远的、曾寄托了他半生功业与最终耻辱的城池。

他伸出枯瘦的手,探入怀中。指尖触碰到一个温润坚硬的小小物件。他摸索着,将它掏了出来。

那是一枚磨损得发亮的黄铜钱。边缘早已圆润光滑,那是无数个深夜,在灯下、在案头,被他无意识摩挲的痕迹。

钱币的一面,字迹因长久的抚摸而有些模糊,但依旧能辨认出“三元及第”四个娟秀而有力的楷字——童试、府试、院试,三场连魁,少年得志,意气风发。

这枚小小的铜钱,曾是他半生荣耀的起点,是他寒窗苦读、出人头地的见证,是他用来激励自己、证明自己并非“蛮夷”的图腾!它曾被他珍藏在最贴近心口的地方,仿佛一枚护身符,护佑着他的宦海浮沉。

他低下头,摊开掌心。那枚承载了他一生荣辱与执念的铜钱,静静地躺在那里,在灰暗的天光下,闪烁着微弱而固执的金属光泽。

铜钱冰冷的触感透过掌心直抵心脉。

这一刻,所有的辩解,所有的功勋,所有的愤怒,所有的屈辱,所有的“非我族类”的诛心之论,所有的“壮人终究是壮人”的冰冷宣判……如同滇池浑浊的潮水,轰然冲垮了他心中最后一道堤坝。

一种前所未有的、彻底的灰败感,如同这冬日滇池的冰水,瞬间淹没了他的四肢百骸,浸透了他灵魂的每一个角落。

心灰意冷。

原来,这才是最终的滋味。不是悲愤,不是不甘,不是怨恨。

是彻彻底底的灰烬,是燃尽了一切希望和挣扎后,剩下的、冰冷的、毫无生气的余烬。

他抬起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手臂伸向船舷之外。苍老的手背青筋虬结,微微颤抖着。掌心向下,五指松开。

那枚小小的、承载了太多沉重意义的铜钱,悄无声息地滑落。

它划出一道微弱到几乎看不见的弧线,穿过冰冷的空气,然后,“噗”的一声轻响,极其微弱,瞬间就被船行划破水面的哗哗声吞没。

铜钱没入了幽深、浑浊、望不见底的滇池水中。

水面只泛起一圈小小的涟漪,迅速地扩散开去,随即被更大的波浪抹平,消失得无影无踪。

仿佛它从未存在过。

岑毓英的手,依旧僵直地伸在船舷外,悬停在空中,对着那片吞噬了一切的水面。

过了许久,许久,那枯瘦的手指才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迟滞的僵硬,蜷缩起来,最终无力地垂落在身侧。

他缓缓地转过身,面向船行的方向。前方,水天相接处,依旧是望不到尽头的灰蒙蒙一片。

客船在船夫单调的摇橹声中,孤独地、缓慢地驶向未知的归途。

船身破开铅灰色的水面,留下两道短暂而苍白的航迹,很快又被无边的浑浊吞噬。

他佝偻着背,不再看身后,也不再看前方。

只是那样站着,像一截被雷火彻底焚毁、只剩下焦黑躯干的枯木,任由深秋湿冷的湖风,穿透他单薄的棉布衣衫,带走身体里残存的最后一点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