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浪子(2 / 2)

他昏昏沉沉离开家,刚走出府门,朱红油漆大门咚地关上。门后的世界再与他无关,他站在大街上,不知何去何从。

开赌坊的都是狠人,债主的眼线严密监视着他。他被人四处追杀,抱头鼠窜,惶惶不可终日,第一次体会到世态炎凉,人心险恶。他知道赖账之人没有好下场,扬州大大小小的河汊里,不知有多少冤魂。童年时,他为躲避父亲的藤条,从小亭一个猛子扎进莲花池,顺着池水游到某处不知名的河湾。他在水里嬉戏,无意中看见水底下站着一个人,双手反捆身后,脚下绑着大石头,翻着白眼,长发随波晃动,仿佛在追赶他。他惊慌失措,吓得咕噜噜吞了几口水,从此不敢到偏僻的地方游泳。

他不想被人丢进水底喂王八,仗着年轻有功夫,数次想逃离扬州。每次走不远,都被人截住,暴揍后像破麻袋一样丢回扬州。如果不是债主们还幻想着谋夺张家财产,他早没了性命。

最初,他在码头扛沙包,靠出卖力气换口饭吃。他何曾吃过这种苦头,第一天干活就把肩头磨破,鲜血淋漓疼痛难忍,他躺在肮脏不堪的破篾席上默默流泪。手停口停,不干活就得饿肚子。第二天,不待伤口痊愈,肩头搭块破布,咬牙还得继续干。老天爷不放过他,他在妓院染了性病,下身溃烂,恶臭脓液沾染床席,被同住的工友赶走。因臭名昭着,无人敢录用,只能流落街头,乞讨为生。

白天,他在街头乞讨,偶遇昔日恩爱缠绵的妓女。她们花枝招展,穿着他赠送的绫罗绸缎,满头插着他赠送的珠翠,挽着新恩客的胳膊,看见他都唯恐避之不及。他羞愧愤恨,恨得牙痒痒。后来摸到门道,学会舔着脸追着她们乞讨。妓女们怕他对人说自己寡情薄义,坏了名头,勉强给了几个铜子,暗地却买通地痞流氓毒打他。曾经阿谀奉承的泼皮无赖,指着他的脸嘲笑挖苦,不时寻他晦气,把他痛扁一顿。

他起初还硬气,死扛不认输,无奈双拳难敌四手,被打得鼻青脸肿,鲜血直流,几乎倒毙。地痞勒令他离开扬州,免得臊了妓女们的面皮。他也想离开,无奈债主不让。于是常常遭到毒打,学会好汉不吃眼前亏,远远看见那帮地痞就抱头鼠窜,望风而逃;逃不掉就跪地求饶,脑袋撞得地面咚咚响,直到鲜血满面才被饶过。

晚上,他跟小偷乞丐们挤在破庙里栖息,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身上脓疮遍布,虱子在发梢打秋千。尽管他学会各种偷盗、乞讨的技巧,扣除上交给团头的费用,依然几天都吃不上一顿饭,饿得形销骨立。有时饿得实在受不了,飞檐走壁的功夫只能抓屋梁上的燕子,或者地上的老鼠,连皮带毛活吞进肚子里,边吃边流泪。

这样暗无天日的日子过了三月有余,盛夏的溽热渐渐消去。他的性病越发严重,整日昏睡,以为自己必死无疑。

某日深夜,有人引开债主的眼线。他在睡梦中被人藏在一艘货船里离开扬州。船浆激起水花,他在带着腥气的江风中醒来,看见张吉关切的面孔,忍不住抱头痛哭。

道士淡定站立船头,长胡须随风飘动,看着滔滔江水,沉思不语。

繁星满天,船在一处隐蔽码头抛锚停下。江边有人备下马匹,三人马不停蹄,翻山越岭来到深山一处隐秘道观。道观清幽,松柏蔽日,一应设施俱全却阒寂无人,只有夏虫唧唧。

张吉为他烧水沐浴,全身涂抹药膏,换上干净道袍。张吉一直在流泪,而他一直在笑。他把脱下的破衣塞进炉膛,眼睁睁看着它们化作灰烬,觉得自己浴火重生了。

锅里焖着糙米饭,无盐无油无菜,他端着大粗陶碗连吃五碗,直到张吉含泪夺走碗筷。他抚摸着圆滚滚的肚皮,心满意足说:“这是我吃过最美味的东西。”

吃饱喝足,梳洗妥当后,张吉拉着他来见道士。

道士盘腿坐在蒲团上打坐,微笑着伸出三个指头:“你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