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长弓心烦意乱。
他一年没来蒲类,少不得检查校对醉归楼各类账目、票据,却压根无法静下心来。账本上的黑字,全变成苍蝇围着脑袋嗡嗡乱飞。他推开账本,双手抱头靠着椅背,将两条大长腿架在书桌上,尽量伸直。他保持着舒适却不雅的坐姿,眼望黑黢黢的屋顶,陷入沉思。如今身处漩涡激流,必须要好好捋一捋。
蒲类是韩崇靖的遗产,宋继儒胸怀天下,立志为良相。他也许没把蒲类放在眼里,但他想要时,韩擒彘不能不给。一山不容二虎,韩崇靖回到蒲类,韩擒彘不想跟侄儿起冲突,拍拍屁股躲到伊吾,摆明要置身事外。韩思危祸水东引,希望用高仙芝来压制韩崇靖。自己打着姐夫的名头,在蒲类苦心经营多年,殚精竭虑才有今日富贵,怎甘心白白送人?
韩崇靖同样不甘心接收一个贫穷、破败的蒲类,势必会跟自己发生利益冲突。人生本就充满矛盾,任何人都无可奈何却必须面对。只是没想到,自己和宋继儒生死相交的友谊,这么快就面临考验。
张长弓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他不但觉得疲倦,甚至觉得厌恶。他不愿跟宋继儒起冲突,夜航船初次见面,他就喜欢上这个温文尔雅的君子。得知其乃韩擒虎之子后,就下定决心纠缠不休。如果韩崇靖答应把韩雪儿嫁给自己,他张长弓愿意把蒲类的财富都拱手相让。
主意打定,他决定连夜跟韩崇靖谈谈。蒲类人的死活干卿何事?自己的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比什么都强!皓月当空,他骑着马,踏着月色前往韩氏宗祠。西北风呼呼从耳畔掠过,他思绪起伏,浮想联翩。
扬州张府的佛堂里,供奉着韩擒虎的画像。张长弓从记事起,就常拜祭他。张德福时常看着老友的画像落泪,却不肯告诉儿子关于韩擒虎的一切。张长弓知道,无论刮风下雨,风霜雨雪,都无法阻止张德福年年到韩擒虎的坟茔拜祭。这越发让他对韩擒虎充满好奇。后来,他接手父业,踏足西域。从天山南北到大漠绿洲,处处流传着战神神话。当他代替父亲前来蒲类拜祭韩擒虎,对其人格魅力更加深有体会。
韩家宗祠在城东南,里面供奉着韩擒虎的神像,身骑骏马,手持陌刀,虽然只是泥塑,却栩栩如生,让人望而生畏。张长弓每次来蒲类,必瞻仰神像。
他熟门熟路来到宗祠外,见里面灯火通明,人声鼎沸,韩崇靖仍在接待父老乡亲。张长弓竖起衣领,挡住面目,偷偷摸摸混入人群,挤进宗祠里。目光掠过黑压压的人头,看见韩擒虎神像下,韩崇靖正襟危坐,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他在人群里仔细睃看,看见韩崇文、韩崇武、韩娇娇,这三人都目不转睛盯着韩崇靖。张长弓有些遗憾,韩雪儿没有出现。
他暗自叹气:像韩雪儿这样的贵小姐不会轻易抛头露面,更不可能单身出门。哪怕出门坐轿,一定有许多人前呼后拥,跟随服侍。今日如果不是阴差阳错,自己连见她面的机会都没有。
他挤出人群,心情郁闷,踢着地上的碎石子,默默往回走,盘算着能娶韩雪儿的筹码。算来算去,几率为零。他是赌徒,赌徒最大的筹码是不服输的心。张长弓抬头望向天上明月,如果没在城门口遇见韩雪儿,这时,他应该待在牧场里,看风拂牧草,月光在草尖上跳舞。
张长弓多想抱着韩雪儿骑马巡视牧场,指着一望无垠的草原告诉她:这个牧场以前属于你,现在属于我,将来还是属于你。想到牧场,嘴角露出自信微笑:自己能赢得牧场,也能赢得韩雪儿。
那一年,十七岁的张长弓刚刚踏足西域。
伊吾军营附近的一个赌馆里,灯光昏暗,烟雾袅袅,张长弓正与一位中年军官赌骰子。那人头戴军帽,身披红狐皮氅,约莫四十岁上下,相貌俊雅,眉眼低垂,嘴角有几条深深的皱纹,脸色苍白忧郁,已经连着输了好几把,眼看着桌上小山坡一样堆起的钱,像雪融似的消失得无影无踪,却无动于衷,绝无吝色。他身旁两个伴当年纪相仿,缙绅打扮,形容与他有几分相似,输了二三两便不耐,十两八两即发火,渐渐七颠八倒,后来索性收手不干,只过眼瘾。
张长弓嘿嘿笑个不停,长脸都快笑烂。他深谙赌徒心理,故意说:“我不赚尽最后一文钱,阁下已输的精光,今日就到此为止吧。”
“慢着,我还有一个牧场,就在蒲类东南处,内有牲畜一千余头,我们一把定输赢。”军官泰然自若,语气不容置疑。伙伴欲阻止,被他严厉眼神制止。
张长弓心里狂喜,面上勉为其难,嘀咕说:“我一直赌到现在,头晕眼花,只怕要失手。也罢,最后一把,我押上平生最大赌注,千秋功业全在此一掷了。”
军官拿起骰子拼命摇了三下,掷出去一看,还好,点数还挺大的----两个六,一个五。他谈笑风生,对伙伴说:“看来,我还是养马的命。”
伙伴二人面露喜色,长舒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