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狄公案 11到20(1 / 2)

第一部 铜钟案 第十一章

陶甘惊魂未定,抽回麻木的手正要擦拭额头上的大汗,远远看见马荣快步跑来。

“陶甘哥,怎么被人弄成这样?莫不是又拿锡箔纸当银子使了?”

陶甘这才知道是马荣救了自己,心中感激不已,说:“哪有闲工夫消遣我?那两个歹人抓到没有?”

“没抓到,只见他们拐了几个弯就没影了。陶甘哥受惊了!”

“唉,我还以为明年今日就是我的忌日,没想到大难不死。对了,那两个歹徒十分凶狠,肯定是林藩派来的,林宅就在旁边。”

马荣点头:“我从圣明观见完沈八回来,七拐八绕正怀疑自己走错了路,忽然听见小巷里有人大喊救命,二话不说就对着那明晃晃的尖刀踢了一脚。”

陶甘弯腰从地上捡起匕首,反复看了看递给马荣。

马荣拿在手里端详半晌,笑道:“这刀刃寒光闪闪,比月光还阴冷三分,要是切陶甘哥的肚皮,真跟切豆腐似的。”

陶甘垂头丧气地说:“我奉老爷之命来监视林宅,没想到反被他们监视,差点送了命。这匕首的样式正是广州歹徒爱带的那种,我看其中一个像是林宅的总管。”

马荣说:“我们得赶紧回衙,虽然老爷不在,也得把这事禀告洪参军。”

回衙的路上,陶甘问马荣那对金钗有没有线索,沈八是否提供了肖纯玉案的重要信息。

马荣得意地说:“看来我运气比你好,沈八果然有办法。今天他告诉我,有人正想卖掉一枚金钗,还安排我明晚和那人见面。我琢磨着,就算卖金钗的人不是真凶,至少也能从他身上查到真凶的下落。”

陶甘笑道:“这么说,不等老爷从鄄城回来,我们就能抓住杀害肖纯玉的凶手了,马荣贤弟真是先拔头筹啊。”

马荣说:“希望如此。对了陶甘哥,今天我还跟沈八他们打探了圣明观的事。原来圣明观被官府查封后,道士全被赶走了,没多久观里就闹鬼。沈八还添油加醋说,他亲眼看见观里有绿头发、红眼睛的妖精在大殿里歌舞设宴,还说这些妖精都是野狐狸吸收日月精华变的,说得神乎其神,让人心里痒痒,真想破门进去看个究竟。”

陶甘说:“说不定圣明观就是个藏污纳垢的地方,凶恶的罪犯往往会借狐狸精作祟的幌子,干出可怕的勾当。”

第一部 铜钟案 第十二章

太阳西沉,暮云聚合。马荣从衙库里取出三十两足色纹银,束好衣袍、裹紧头巾,一番乔装打扮后,便急匆匆赶向圣明观。

沈八已在圣明观外的大香炉边等候。远远看见马荣摇摇晃晃走来,便粗着嗓子喊道:“雍大哥,等得小弟好焦心!原来要卖金钗的是个云游僧人。我见他一手托着瓦钵,另一手不停地敲着木鱼,穿着破袈裟,上面爬满虱子,真没想到他腰里还藏着这么值钱的东西……”

马荣赶紧摆手,示意他小声点。

沈八讪讪笑了笑,接着说:“今晚他在鼓楼后的王六茶肆等你。他说自己独坐在角落,桌上两个空茶盅叠在一起,正对着茶壶嘴。你去后只需把两个茶盅拆开平放,各斟上一盅茶,然后问他能不能同座喝茶。”

马荣连声道谢,匆匆辞别沈八,径直朝鼓楼走去。

鼓楼是濮阳城里最高的建筑,马荣看得清楚,脚下一条大街笔直向东便是。穿过鼓楼门洞,他看见大红栅栏对面有幢平房,门口挂着“王记茶肆”的布招牌。

马荣掀开王六茶肆的珠帘,只听见店里一片嗡嗡声,几乎每张破旧的八仙桌上都坐满了悠闲的茶客,桌上香雾缭绕,众人交头接耳。地上满是瓜皮果壳,散发着腥臭气味。污黑的木板墙上竟还挂着几幅名人字画。马荣眼尖,扫视一圈便看见西壁角落临窗的座位上,果然坐着一个又矮又胖的野和尚:身上的袈裟满是油污,腰间系着个大木鱼,脖子上挂着一串佛珠,桌上两只茶盅叠放着,正对着茶壶嘴。

马荣心想:“果然是他。”但又疑惑:“老爷不是说凶手是身强力壮、动作敏捷的汉子吗?眼前却是个肥胖笨拙的和尚。”唉,不管怎样,先上前试探再说。

马荣走到胖和尚面前,轻轻放下叠着的茶盅,用茶壶给两个茶盅都斟上茶,问道:“师父,这空座位能坐吗?”

胖和尚哈哈笑道:“善哉善哉,哪有不能坐的道理?不知施主可带来了《法华真经》?”

马荣心领神会,伸出左臂往桌上一放,笑道:“三十卷捆成一札,全藏在这袖子里呢。师父带了什么经?我三十卷换你一卷。”

胖和尚伸手在马荣袖口一捏,果然感觉沉重,心中暗喜,便说:“贫僧也有一部经,是如来佛祖亲授的,不落文字,如同天书,正好换施主的经来参悟。”说着从袍袖里抽出一本簿册递给马荣。

马荣随手一翻,果然没有字,疑惑道:“无字天书,怎么读?”

胖和尚说:“读十页就知道了。”

马荣将簿册翻到第十页,果然看见一枚黄澄澄的金钗夹在纸页间。金钗做成飞燕的形状,十分精巧,和狄公给他看的图样一模一样!

马荣合上簿册,小心塞进衣袖:“师父的天书果然奇妙。”一面从袖中拿出那包银子,恭敬地递给胖和尚。

胖和尚用小指尖挑破一角看了看,赶紧塞进袍袖,站起身:“贫僧告辞了。”

马荣点头微笑,只顾喝桌上的茶。

胖和尚掀起珠帘出了茶肆,马荣立刻起身跟了出去。

胖和尚绕过鼓楼,大摇大摆向北门走去,马荣隔着一段距离,紧紧跟在后面。

突然,胖和尚拐进了城墙根的一条小巷。马荣快步上前,躲到巷口往里看:胖和尚走到一幢房宅前,正要敲门。马荣一个箭步冲上去,反拧住他的胳膊,一手掐紧他的脖子:“贼秃,借一步说话!敢哼一声,就要你命!”

胖和尚大惊失色,却不敢出声,被马荣胳膊圈住脖子,拽到邻近小巷的阴暗处。

他求饶道:“好汉饶命,我把银子还你。”

马荣迅速从他袍袖里抽出银子塞进自己袖中,低声呵斥:“快说,这金钗哪来的?”

“是……是我在路边捡的,可能是哪位贵妇人不小心掉的。”

马荣将胖和尚的头狠狠撞了两下墙:“再不说实话,现在就宰了你!”说着从腰间抽出亮闪闪的匕首。

胖和尚一见匕首,吓得面如土色、腿软筋麻,喘着气哀求:“好汉饶命,我说实话!”

马荣稍稍松了手。

“小僧原本是从庙里逃出来的,没地方活命,就投奔了一个叫王三的无赖。那王三心狠手辣,小僧后悔了,一直想逃跑。有一天,我看见王三的长袍缝里夹着一枚金钗,趁他酒醉熟睡时偷了金钗就逃出来了。我想卖掉金钗,远走高飞……”

马荣心中暗喜,看来这胖和尚果然不是杀人真凶。但不知王三是个怎样的狠角色,说不定正是他杀了肖纯玉,盗走了那对金钗。

“今日暂且饶你一命,现在就带我去找王三。”

胖和尚心里七上八下,哀求道:“好汉千万别把我交给王三,他会打死我的!”

“少废话!王三敢放肆,我先收拾他!”

胖和尚无奈,只好乖乖领着马荣去找王三。心惊胆战间,已到了王三的宅院门口,他战兢兢地说:“王三就住在这里。”

马荣看得真切,上前“咚咚”擂鼓般敲门。宅院里应声传来,有人拔了门闩,一盏烛火晃了出来。马荣见开门的人身材魁梧、一脸凶相,心想这必定是王三了。

“王掌柜,能不能把另一枚金钗卖给我?我已经从这和尚手里买了一枚,东西总得成对才好。”

王三的三角眼死死盯着胖和尚,几乎要喷出火来:“原来是这个孽种偷走了我的金钗!”

马荣道:“这和尚还算讲理,我们买卖公平。现在不知王掌柜意下如何?”

王三狂笑起来,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大黄牙:“先让我扒了这秃驴的皮!”

他放下烛台,卷了卷袖管正要动手,马荣上前一步拦住,同时松开了胖和尚。胖和尚如离弦之箭,飞也似的逃远了。

“王掌柜,还是谈谈我们的买卖吧,跟那秃驴有什么道理可讲?”

王三道:“我也正想卖掉那对金钗,只是被这秃驴偷了一枚。按理说你得付一对的钱,不知客官出什么价?”

马荣警惕地环顾四周,只见新月如钩,月光满地,周围并无行人。“王掌柜不怕被闲人撞见,节外生枝吗?”

王三道:“弟兄们都在城里各处活动,这里一向没什么闲人。”

马荣脸色一变:“我是衙门里当差的,狄老爷要问你那对金钗的来历。实话告诉你,是不是你杀了肖屠夫的女儿?”

王三大惊失色,辩解道:“我从没见过什么肖屠夫,莫不是屠夫自己杀了人来赖我?衙门里的昏官找不到犯人,就拿我们老百姓顶罪!”

马荣大怒,伸手便去擒拿王三。王三也不是等闲之辈,使出浑身解数抵挡。论拳脚功夫,王三似乎不输给马荣,但毕竟做贼心虚,渐渐乱了阵脚。马荣则理直气壮,越斗越勇,虽几次陷入被动,最终反败为胜。他瞅准王三的破绽,一脚踢中其下颚。王三顿时口吐鲜血,掉下三四颗牙齿,栽倒在地动弹不得。马荣上前用绳索迅速捆住王三,又到大街上叫来两名巡逻的兵士,将王三抬着押回州衙。

第一部 铜钟案 第十三章

狄公晚上回到了濮阳。他先是听洪参军详细汇报了这两天州衙的所有事务,接着听陶甘讲述了寻访林藩时惊险离奇的遭遇,最后又听马荣说起自己如何与胖和尚交易并最终抓获王三的经过。

马荣语气坚定地说:“老爷,王三这个人与您之前推测的情况处处相符,那两枚金钗也和图样上画的一模一样,看来半月街杀人案的真凶必定是王三无疑了。”

狄公满意地点点头:“明天早衙我们就了结这个案子。至于梁夫人状告林藩的案子,我们明天再仔细研究。”

衙门抓获肖纯玉案真凶王三的消息很快传开了。第二天早衙升堂时,外厅和走廊挤满了前来观审的百姓。

狄公高高坐在案桌后,用朱笔批写命令,不一会儿,衙役就把王三押上了大堂。王三浑身是伤,嘴里不停地呻吟着。

狄公一拍惊堂木:“王三,快把你强奸、杀害肖纯玉的经过从实招来,免得受皮肉之苦。”

王三声音阴沉地回答:“老爷在上,您明察秋毫。小人虽然靠乞讨为生,但一向规矩本分,哪敢做强奸、杀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

狄公大怒:“大胆刁民,还敢狡辩,给我把他捆起来重打五十大板!”

两边衙役齐声应和,如雷鸣般上前按住王三,狠狠打了起来。王三咬紧牙关忍着疼痛,五十大板打完,他的屁股已是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狄公喝道:“王三,招不招?这五十大板只是杀杀你的刁气,再敢抵赖就用大刑!我问你,那对金钗是不是从肖纯玉头上摘下来的?”

王三大汗如雨,抬头看了狄公一眼,喘着气说:“老爷,您别听那些当差的冒功诬告,小人从未见过什么金钗,也不知道肖纯玉是谁。就是打死我,让我做个屈死鬼,我也不能凭空承认。”

狄公见王三果然十分刁蛮强横,还带着一股撒赖的拗劲,就像厕所里的砖石一样又臭又硬。不过,从王三眼中闪烁不定的目光来看,狄公深信这是个狡猾的凶犯,不动大刑是治服不了他的。

“上拶指!”狄公吼道。

一个衙役拿来一副竹制夹棍,把王三的十指分开夹紧。

“招不招?”狄公问。

“不招!”

狄公示意一下,衙役就使劲抽勒夹棍上的绳子。

“哎哟——”王三像杀猪一样惨号着昏厥过去。衙役松开绳子,用热醋薰王三的鼻子。过了好一会儿,王三才渐渐醒过来。

狄公示意衙役递过一碗香茶,王三却蛮横地用肘子一撞,茶盅摔得粉碎,香茶泼了一地。

狄公看在眼里,微微点头,传令带肖福汉上堂。

肖福汉战战兢兢地走上公堂,一见王三那副惨状,心中不忍,连说“罪过,罪过”。

狄公温和地说:“肖福汉,古人说‘黄金黑世心’,但世上偏偏有不少为贪财而死的呆汉。你把那对金钗的来历详细说一下吧。”

肖掌柜恍然大悟,说:“老爷,我想来这罪孽的根源莫非就是这对金钗?当年,我祖母从一个败落的人手里低价买下这对金钗时,就种下了祸根。记得买回金钗的当夜,就有两名强人闯进家里,杀了我祖母,盗走了那对金钗。后来官府破了案,两个强人被斩首,追回了赃物,那对金钗就还给了我父母。我母亲就把金钗戴在头上。

“谁知不到两个月,我母亲就得了重病,在床上缠绵了半年,延医吃药,把家产都花光了,最后还是去世了。我父亲又悲又忧,后来也去世了。当时我就隐隐觉得那对金钗是祸根,谁得到谁就遭殃,就说不如卖给当铺或金店,换些柴米维持生计。谁知我妻子不听,反而把金钗给了纯玉戴。如今果然害了纯玉的性命。老爷如今抓获了凶犯,这对金钗宁可交给官府,千万别判给我,我福薄承受不起。我敢说谁得到这对金钗,谁就会晦气遭殃。”

狄公频频点头,从案桌上拿起那对金钗正要开口,堂下的王三忽然长长地叹了口气,连连感叹:“晦气,晦气,这金钗果然是妖物,害我遭殃!”他抬起头,深有悔悟地望着堂上的狄公,轻轻叹道:“老爷,我一时糊涂才有了今天,恐怕这也是劫数,能怎么办呢?感叹又有什么用?您圣明在上,我罪有应得,现在索性全招了吧!”

狄公大喜:“天理昭昭,果然不假。要是早招了,也免得受这么多皮肉之苦。”

王三说:“我一生从未快活过,命运不顺,屡遭坎坷。那天杀了那女子,得了金钗,自以为转运了,从此可以发达,谁知反而落入法网。我自知难逃一死,不敢奢望侥幸,只求老爷赐我一具棺木,留个全尸,让我在阴间好好修炼,投胎转世做个好人。”

狄公说:“这个不难,只要你一一从实招供,我就替你做主。”

王三于是招供:“有一天我赌输了钱,心里不痛快,深夜在街上晃悠,希望能遇到个有钱人。走到半月街小巷时,忽见一个黑影闪过,我疑心是贼,就上前想抓住他敲点银子,可那黑影闪过后就没了动静,我只好自认晦气,怪自己看错了。过了几天,我又走到半月街小巷,记得已过半夜,忽见楼上窗户垂下一幅白被单,心想扯下来也能换一两银子,就上前轻轻一扯。没想到这一扯,楼上窗里的灯亮了,我正想逃跑,却见窗户里探出一个女子的头,那张粉脸在月光下十分姣好,我顿时明白这女子肯定是在等奸夫。于是我紧紧抓住被单往上爬,那女子不但没叫,反而用力帮我往上提。

“等我爬进窗户,那女子才知道认错了人,正要叫喊,我一时冲动,上前一手捂住她的嘴,对她做了过分的事。那女子很有力气,奋力反抗,惹得我火起,就扼死了她,之后又对她做了无礼的事。我翻遍箱柜抽屉,没找到什么值钱东西,猛地看见她头上插着一对金钗,料想很值钱,就拔下来,匆匆跳窗逃走了。直到今天在堂上,我才知道那女子叫肖纯玉,果然是块纯净的白玉。可怜她和我一样,都遭了那金钗的毒害,死于非命。如今想来,天理昭彰,真是可怕啊!老爷在上,我的供词应该能让您满意吧!”

狄公让王三在供词上画了押,把他押入死牢等候判决。

狄公转头对肖掌柜说:“王三的供词你也听明白了,你们老两口只有纯玉一个闺女,日后无人赡养,你既然明确说不要那对金钗,我就请金匠称一下分量,折成银子给你,这样也能保证你晚年衣食无忧。”

肖掌柜叩头称谢,狄公让他退到一边,又传令带王仙穹上堂。

王仙穹已经听说冤案昭雪、真凶伏法,但他心中并不高兴,依旧愁眉紧锁、脸色阴郁。

狄公见王仙穹泪痕未干,心中也大致明白他的感受,便温和地说:“我本应重重罚你诱奸之罪,考虑到你在冯老爷堂下已挨了三十大板,就从轻免除体罚了。不过有一件事我要替你做主:你必须用金花彩币聘定肖纯玉为元配正妻,等秋试结束后,选个吉日抱着她的牌位拜堂完婚,以慰藉纯玉的在天之灵;还要去肖福汉家做半年女婿,悉心服侍岳父岳母。日后如果能科举中第、入朝为官,要从俸禄中每月扣出十两银子孝敬岳父岳母,他们的常年衣服、茶米柴酒都由你照顾,临终也要好好送终。这两件事做到了,你才能再娶亲生子、度此一生,但肖纯玉元配的地位不能改变。”

王仙穹听后悲伤落泪,连连称谢,再三跪拜叩头后才退下堂去。

狄公传令:“退堂。”

堂下观审的百姓欢呼声、喝彩声此起彼伏。

第一部 铜钟案 第十四章

午衙结束后,狄公把洪参军、陶甘、乔泰、马荣四人叫到内衙,开始详细讲述梁夫人与林藩之间的世代怨仇。

“大概五十年前,广州城荔枝湾的一条街上住着两家富商,一家姓林,一家姓梁。两家生意都很兴隆,商船远航到爪哇、波斯、大食、大秦等地。梁家有一儿一女,儿子叫梁洪,女儿叫梁英。梁英嫁给了林家的独生子林藩。两家成为亲戚后,更加互相敬重、互助和睦。不久,林老先生去世,临终前嘱咐儿子林藩要守住家业、奋发自强,并维持林、梁两家的血缘情谊。

“但林藩是个不务正业的浪荡子弟,吃喝嫖赌样样嗜好。生意又屡次遭遇挫折,大亏本钱,渐渐把家业败落了。梁老先生年纪大了,就把商号业务全交给儿子梁洪。梁洪是个勤俭的人,奋发进取、经营有方,生意很有起色,事业比梁老先生在世时更兴旺。

“梁洪经常拿出银子帮助妹婿林藩,有时还推荐能轻易赚大钱的好生意。无奈林藩始终不醒悟,梁洪给他的钱根本抵不过他的挥霍,梁洪也渐渐感到力不从心,只恨铁不成钢。梁英也常劝说丈夫改邪归正、努力上进,谁知反而惹得林藩发怒,骂她梁家人小看林家人,把梁洪兄妹的一片好心当成恶意,因此常常咬牙切齿、骂声不断。

“梁洪娶了容氏,容氏年轻貌美,结婚五年就生了两男一女。而梁英却久久没有怀孕,林藩为此更加怨恨。林藩见容氏美貌,不觉心生邪念,他深知容氏是大户人家出身,不肯做出违背道德的事,于是心中慢慢生出一条毒计,阴谋一举霸占容氏并侵夺梁家产业。

“一天,林藩打听到梁洪要去番禺县金市收账,账目中还有广州另外三家金市委托他顺便办理的款项。林藩便买通了两名匪盗,在半路的一片林子里杀害了梁洪,抢去了全部金银。

“之后,林藩跑到梁家,告诉容氏,梁洪在半路上遇到抢劫的歹徒,金银被抢还受了伤,被人抢救后抬到附近的一座古庙里,现在没有生命危险。他说梁洪的意思是暂时隐瞒被歹徒抢劫的事,等他把广州那三家金市的款项凑齐补偿后,再偷偷回广州处理自己的事,否则这件事会大大损害他在广州商号的信誉和地位。林藩还说梁洪让容氏当夜赶到古庙与他相见,商定凑足补偿款项的妥善办法。

“容氏信以为真,就跟着林藩去了古庙。进庙后,林藩露出了禽兽真面目,他一边告诉容氏梁洪的死讯,一边要求容氏改嫁给他。容氏羞愤交加,奋力反抗,林藩却依仗力气侵犯了她。第二天一早,容氏咬破指尖,在绢帕上写了一封血书,然后上吊自尽了。

“林藩心思细密,搜出了容氏身上的血书,血书上写道:‘林藩贼子将我诱骗。此身已污,不能奉侍翁姑育养儿女,唯一死赎我清白。’林藩把绢帕上‘林藩贼子将我诱骗’这八字撕去焚毁,把剩下的部分又塞回容氏衣袖,然后匆匆赶到梁家。

“此时梁老先生和梁老夫人已经得知儿子死讯,正哭得死去活来。原来梁洪的一个伙计从林子里逃脱,跑回家报了噩耗。林藩假惺惺地哭了一阵,又安慰了梁老先生和梁老夫人,然后问容氏在哪里,要她快去林子里收尸。梁老夫人说:‘容氏一早没了踪影,恐怕有意外。’林藩叹了口气说:‘小婿有件事藏在心里很久了,现在不敢不说。容氏有个奸夫,住在城外一座古庙里。如今姻兄突然遇害,说不定她已去古庙和奸夫商量后事了。’梁老先生一听,急忙赶到古庙,果然看见容氏的尸体吊在梁上,衣袖口飘出一角绢帕。梁老先生抽出一看是一封血书,读完后大哭,以为儿媳容氏果然与人有私情,如今悔恨之下自杀了。梁老先生又悲痛又羞耻,当夜回家服毒身亡。

“梁老夫人,也就是如今来衙门告发林藩的梁夫人,是个十分精细的人。她持家有方、性格坚韧,早年曾协助梁老先生撑起偌大的家业。她不信容氏会有如此不端行为,一面变卖家业赔偿了广州那三家金市的款项,一面暗中派人去古庙查访。派去的人回来报告说,容氏在古庙供案上写的绝命遗书,供案上一层灰土隐约留有‘林藩’两字的痕迹,而且香炉内有绢帕焚烧后的余烬,和一般香灰不同。梁夫人就觉得此事蹊跷,怀疑正是林藩侵犯了容氏,还诽谤她的声誉,导致梁老先生自杀。

“梁夫人于是去广州都督府衙门擂鼓喊冤,控告林藩。无奈广州都督府上下都收受了林藩的贿金,而且真有一个野头陀出来承认与容氏有私情,衙门因此驳回状纸,不予受理。

“与此同时,林藩的妻子梁英也失踪了,林藩派人四处寻找,始终不见踪影。人们纷纷猜测,必定是林藩暗地里杀了妻子,并毁去或藏起了尸身。他恨梁家的每一个人,梁英没有为他林家生儿子,自然也在他的忌恨之列。以上这些是第一份状卷的大概内容,落款日期是二十年前。”

狄公一口喝完一盅浓茶,用锐利的目光扫视了四位亲随,接着继续讲述:

“梁家那时只剩梁夫人和她的两个孙子、一个孙女。变卖产业偿还广州三家金市的账银,又接连操办几次丧事后,梁家产业十去其九。全靠梁夫人苦心经营,梁家商号才死灰复燃,生意渐渐有了起色。她一边督促孙子们读书,一边独自支撑梁家门户。

“此时林藩用抢夺来的不义之财组建了走私集团牟取暴利,渐渐被官府注意到。他又心生一计,一来想转移官府视线,二来趁机彻底摧毁梁家。

“他重金买通港湾市舶司的官员,把几箱禁运物品打上梁家商号的戳印,偷偷藏进两条即将出海的大帆船底舱,然后派人举报梁夫人走私。官府截船缉私,果然查获禁运物品,于是查封梁记商号,没收梁家所有财产。梁家遭灭顶之灾,梁夫人从此一贫如洗。

“在广州待不下去,梁夫人只能带着孙子孙女到乡下族弟的田庄避难。谁知半月后遭土匪洗劫,火光中只有梁夫人和长孙梁珂发逃出,幼孙、孙女、管家和两个家仆全部被杀。后来官府追查,只抓了四个小土匪斩首,众怒稍平。但梁夫人没被吓倒,她知道林藩既能买通官府也能买通土匪,已整理出林藩犯下九条人命案的全部状词,准备伺机告状。

“两年前,京师任命广州新都督,其下属官员也一并更换。林藩心虚,带着几名贴身家奴和一群侍妾,偷偷乘船离开广州,广州商号事务交给管家打理。梁夫人听说林藩逃到濮阳隐居,便随后追到濮阳,于是林、梁两家的官司打到了濮阳州衙。

“梁夫人到濮阳衙门只能告林藩绑架了孙子梁珂发。梁珂发到濮阳后,天天在林藩宅邸周围调查,刚掌握林藩大量犯罪证据就突然失踪。梁夫人明白孙子可能已遇害,所以把两家几十年的恩怨全盘托出,想让我们注意到梁珂发失踪与两家世仇有关,是林藩九条人命后又犯的新罪。但一时找不到梁珂发失踪与林藩的直接证据,难怪冯大人不受理此案。至于二十年前的世仇,本是广州都督管辖的事,他怎可越权处理?

“我反复思量林藩的行迹,自问他为何选濮阳这样的小地方藏身,不去京师大埠享乐。结合他贪婪的本性,我怀疑他在濮阳从事私盐贩卖。陶甘说他宅邸选在水北门附近,那里荒僻,适合做犯法勾当。水北门虽有铁栅,但盐可化整为零传出,通过运河运出濮阳。他在水北门外有田庄,水路贯通,只需水门两边船只接应。陶甘见田庄外有货栈和码头,更证实了我的猜测。

“但林藩可能已察觉官府在追查,所以把家财和侍妾送回原籍,濮阳只留几名家奴,他在偷偷销毁走私痕迹,准备最后溜走。我担心不能及时拿到他走私的证据。”

洪参军忍不住插话:“老爷,看来梁珂发已查清他的犯法行为,我们为何不设法找到梁珂发,再追查林藩的走私罪?说不定梁珂发正被林藩关在秘密地方。”

狄公摇头,郑重地说:“我想梁珂发早已不在人世!林藩极其残忍,怎会让梁家后代活在世上?那天他对陶甘下毒手,要不是马荣及时赶到,陶甘也会和梁珂发一样遇害。”

洪参军沮丧地说:“梁珂发失踪两年了,查清他遇害的踪迹看来没希望了。”

狄公说:“确实如此。我现在要吓唬他,布下疑阵,让他草木皆兵、心神不宁、晕头转向、疲于奔命,这样他就会孤注一掷、铤而走险,从而露出破绽,最后被我们抓获。

“现在我们先做几件事:洪亮,你去通报林藩,说我明天要去拜访,让他知道官府已怀疑他的行迹,并明确告诉他暂时不要离开濮阳。然后传令守城士卒,盘查每个进出濮阳的广州人,尤其监视水北门的船只往来。

“陶甘,你带一队民工清理林宅隔墙的废墟,同时仔细监视林宅动静。你还要去一次市舶司,让他们拦截林记商号的每条货船,缉查违禁物品。

“乔泰带一两名士兵化装成钓鱼的,去水北门外林藩田庄的运河边,留意观察田庄动静。林家奴仆若生疑更好,正好扰乱他的阵脚,让他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

洪参军微笑道:“老爷这是三军齐出,鸣锣击鼓虚张声势,不轻易动真格。林藩见此情形必然慌了手脚、露出真面目,贸然应对就会落入老爷圈套,束手就擒。”

狄公点头:“只怕林藩老谋深算,不肯鲁莽行事,像金鳖不上钩,空费了我们的心思。”

第一部 铜钟案 第十五章

第二天午衙结束后,狄公换上一件水青色旧长袍,戴上一顶黑呢方帽,坐着轿子,慢悠悠地前往林藩的宅邸。

林藩已得到洪参军的通报,穿戴整齐地在雕花门楼外等候。狄公下轿时,林藩慌忙上前施礼:“刺史老爷大驾光临寒舍,小民惶恐不已,若有礼仪不周之处,还望恕罪。”

狄公微微欠身回礼,见林藩身后站着个满脸横肉的黑汉子,心想这必定是陶甘说的那个总管了。

林藩引狄公进入客厅,分宾主落座。总管恭敬地献上香茗和蜜饯。狄公一边品茶,一边仔细打量林藩:他约五十开外,体态清瘦却精神矍铄,颔下有一绺整齐的灰须,鬓边微露几缕白发,举止翩翩、神情泰然,言语温恭得体、不卑不亢。唯有那双淡灰色的眸子闪着冷峻幽深的光,令人不寒而栗。

狄公寒暄几句,往嘴里送了一片青津果,开口道:“林掌柜或许听说了,有个叫梁欧阳氏的老妇人来衙门告你。前任冯大人虽已驳回她的状纸,如今她又告到下官这里。且不说状词内容,我见她神情恍惚,疑似疯癫。若直接驳回状纸,似乎不妥,故冒昧前来拜访,想探问内情并与林掌柜商议妥善处置之法。”

林藩惨然一笑,叹了口气:“让狄老爷见笑了。说起来羞愧,那梁欧阳氏是小民的岳母。连年天灾人祸,她老人家历经磨难、受尽委屈。小民身为商人,把钱财看得太重,常年奔波各地,未能尽孝,才有今日之事。老岳母既告了女婿,我有口难辩,只求老爷体谅她的心境。小民即便受责罚也毫无怨言,只是这其中苦衷,难以尽述。”说罢低头,神情凄怆、满面愁容。

狄公听闻此言暗自吃惊,心想这林藩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的话已堵死了自己追问的路,只得另寻他法:“林掌柜,至于此案如何公断,衙门自有王法。不过下官只想问问,林掌柜为何离开广州来濮阳定居?”

林藩又长叹一声:“只因家父临终遗言,嘱我在濮阳买下田庄宅邸,作为百年之计。家父年轻时游历天下,正是在濮阳娶了家母,故对这里情有独钟。我迁来濮阳已两年,商号买卖都在岭南,常感不便。老爷也看到了,家中已搬迁一空,不日我本人也将回广州。未能尽孝,心中不安却也无奈。商人重利轻义,自古如此,望老爷莫要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