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心中怀爱,内心里坚信对方对她的爱,那声音笑貌、举手投足里,才会有这深致的温柔。这滤去激情,激情被阻的爱,婉转为内心里深深蓄积的温柔,言语动态里无法然掩藏。单单看她含笑不言的虚静姿态,建设也眼里满足,心神沉醉。坐在有她的房间,才确信这世间有爱,他被人爱,他爱着这个人。彼此相隔一米的空气里,都是爱的气场。
确信心中有爱,才确信自己活着,活得完整,鲜活。
建设油然道:“只有在你面前,我才能忘记那些千事万事的追逐与逼迫。今生能认识你,真是太幸运了!”
“骗人吧,用你们北山话来说,又给谁喂清米汤呢。”说完自己先笑得满脸飞红。
建设看她异样的笑,恍然明白她是想起了旧时事。也笑:“给那心肠虚弱的人。”后面一个动词再不能说出了。往事在中年之后鲜活,千叶欢笑变成皱眉苦笑,建设也低头。
“千叶,和你说话感觉真好,非常自在,尤其是我可以用北山话和你说话,表述非常自由,我不用作任何解释!”
“哦!原来是因为你们北山的女子都听不懂北山话,所以,你才不得不和我说话。”
建设也笑,他又自由地、漏洞百出地说出了一个悖论,而千叶完全明白他这一悖论后面的全部总和。他在千叶面前表述的自由是可以说文理不通的半句话,可以在那一双秀目的照耀与消融里神思飞驰,说一大篇文采斐然的话;建设,是面对千叶一个听众的演说家。还记得与她相依,谈文学、谈人生。人生的雅与俗、真与空,全在建设的心里,生活从来不曾如那些时刻在建设心里眼前如此清晰、安妥。那一清二楚的未来,那无比安妥的时光;那样安闲、丰盈的时光成为建设半生的回想。年轻的建设,心境纯美、灵思飞驰地环抱着千叶,仿佛琴师抱着一把灵琴,那琴带给他多少的惊喜,那是一张自有神韵的灵琴。
“我还是习惯听你说普通话,别人说北山话罢了,你说北山话,我不大习惯。”悠悠的,她仿佛在说一个梦。
“说普通话,那需要一定的情境,现在,我说不出来了!”建设赔笑。
“意境没了!”千叶一声轻叹。
“不是没了,只是变了形式。普通话我还会说呢,没忘!”建设意深沉道。
千叶微微一笑,良久叹道:“南同学,你说奇怪不奇怪!好像我一百年不见你,还是我做什么你都知道;甚至我打算做什么,你也知道。”
建设说:“哪里敢当!若说我能知道一点什么,不过是我知道自己的不足。”
千叶望着他,目光柔软,枕臂而笑。
建设抬眼看她,一件长及脚踝的淡蓝色精梳棉绣花连衣裙,罩着一件乳白色针织开衫,亮白色厚底皮拖鞋,肉色薄丝袜。头发披着,蓬松地映着太阳的光晕,声音笑貌,举手投足,透出雅致、舒适。
建设眼里自在的看她,心里想让她坐得更近,想再抱抱她,可身体却一再的安静着,那样安静的欣赏她。也许,千叶是这样的宜于安静欣赏。
“千叶,咱们再去读一回书才好,坐在图书馆里,下午在白杨树夹道上走一走。”
“清川师院就很好,我才不想再和别人去争……”她突然顿住不说了。
建设也顿然无话,他如今已是身有缚,且是身被染,如何有理由作这单纯、浪漫的梦。
“南同学,我真不知道你哪里就好到那般地步!官家的女子来抢,农家的女子也喜欢你,总不至于佛门里也有个女子喜欢你吧!让我想一想你到底哪里好?女人的眼睛是雪亮的,可是你到底哪里好,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真想有人来告诉我,你到底哪里好?”千叶带笑漫言,步态慌乱地去续茶,眼眸闪闪。
“千叶,你别,你就别损我了!”
“我哪里是损你呢,我是自叹有眼不识金镶玉,这不是在重新认识你吗!”
她面上是认真,眼里是轻恨,言如美玉,字里藏讽,话里含酸,声音柔美,一层裹着一层,说得建设苦笑化作甜美笑。一言一语使南建设愉悦者,木千叶也;举手投足使建设安适者,还是那个曾经十分熟悉的女人,以至于建设忘情,想要拉她搂入心怀,一起细说。
建设要告别,千叶迅速将茶几上一叠稿纸已经写过的几页扯下来,折叠放进抽屉。建设不解道:“干嘛扯我写过的字!难道你在收藏我的笔迹?”
千叶笑他:“你看你自己写的是什么,不收起来给我的学生看么!”建设又低首在抽屉里找,打开一看,满纸密密麻麻,横横斜斜写着:“木千叶,南建设”有的是连成一行,有的是并列而写,还有几处是用方框将两个人的名字框在了方框内,四边又画了波浪线。横斜错乱的字里,认得出的还有“婆姨”,有“窗前谁种芭蕉树?叶叶心心舒卷有余情,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霖霖,点滴霖霖,愁损南人、不惯起来听!”零零散散,只有自己能知,只有千叶尽知。建设一看,哑然笑叹:“唉,我忘了!我真忘了!”十指空张弹拔,仿佛急待抚琴。
千叶无声而笑,目光亲切、温暖:“你放心吧!我不会告发你的。”
南建设心满意足的道别;满心惆怅的不忍独自走出这一道门。
极是意外,千叶办公室里突然走来了若秋。若秋从北京归来,一是看望八十岁的老母,再者是为探千叶。两人窝在办公室里说了两天,说不尽的哲学话,文学话,生活的私密话。若秋算是事业有成,学术论文在大刊可寻,但婚姻几近麻木,倒不是丈夫有了别的女人,而是两人对于近二十年的婚姻疲惫到比没有还更加冰冷,婚姻成为同一间办公室里互不说话的同事,所能知道的不过是,今天你来办公了。千叶听得一句“今天你来办公了?”大笑起来。
若秋庄重、小心地问:“和那个南建设还有联系么?”
千叶双眼微闭,枕向沙发靠垫笑道:“算是有吧,有时候他会来这里谈谈天。”
“谈天!你们俩,就只谈谈天?”
“就只谈天。真的!”
“我又没问你真假!唉,好好的谈着地,谈着恋爱,怎么改为谈天了!也就只有你俩,真是浪漫到山顶上了。”
“哦,我突然觉得,我和他原先谈的也就是天,没怎么谈地。”千叶长叹了一声。
“天,比地还重要!对你来说。”若秋说。
千叶眯着眼睛出神地望着远方:“真的吗!”
送行的站台上,若秋接过行李的一霎,千叶突然觉得孤单,若秋这一去,又不知何时能归。中年之后的离别,如晚秋的风,一层一层的生出凉意。
火车站广场上,千叶又看到了那个疯女人,只见疯女人一边走边织围巾,织成的围巾搭过她肩膀,又长长地拖在地上,围巾脏得已经看不了出了毛钱本来的颜色。一条漫长的围巾,疯女人由春织到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