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主任这一病,再加上小芳与网友同居之事,给丁家笼上了阴云,看不见、摸不着、说不出的,却是人人心里了一份重新打开的账本。只有丁勇,正值“世界杯”之际,忙得无法分神。
周末回到家,丁勇千叶两人诸事不和谐,关于开窗子,关于晚上开灯看书,关于客厅里大着声看体育频道,千叶独在一张床上躺着,愁闷沉淀于心。千叶近来又一次听到了丈夫说:“为什么非要我管?我不管!”这一句数年来听惯了的话,这几天里突然变得刺耳。
对于素习品度纸上语言、沉浸于玩味诗词的千叶来说,品度一个人的言语用词已经成为她潜意识的习惯。在她的思维里,一个人的语言甚至语气、声音反映了他的一切,由言度人大有道理。
而南建设和丁勇两个男人,偏执言语的两端,在千叶听来连音色也有天壤之别,一个是原木撞墙,墙要倒,木要损;一个是黄木锤击罄,有韵有腔。单为语言,这两个男人之间不存在选择,可是,生活怎么会单单只是言语。
千叶久己习惯在家中无声依惯例、按轨道运转生活,仿佛唯恐一时运转不周,让丁勇发出言语之声来。而闻建设音,如亭内临风,水边沐月,建设言语所涉,又大都为千叶所知所喜,与建设对语,如游人生,探古今,洞幽微。低言密切处,如彩蝶伴飞,鸟儿啄羽相鸣;朗声斗智时,诙谐妙生,如鸿鹄接翅,随形相依,若鹰击长空,远远相对,各领一片智慧的逍遥与高远。这种言语或者是精神上的高度契合,其自由与快乐,显得与丁勇的相处是这样生硬。
千叶与丁勇婚姻的幸福,在儿子晓非一周岁以后,比孩子学会走路的速度更快迅速向后荡去。千叶中了语言的蛊惑!
全球气候转暖,北山的夏天,再也没有了先前的酷热,艳阳照着,依旧是四下里透着风凉,像中年之后的那满怀爱情的心,像那一场已然错失的爱情,纵然是真心深意,但四下里渗进风凉,边边角角的受着牵制,总也热烈不起来,总也无法点燃;只能是长长久久温厚着,等到年老,这一场温厚怕是只能带到坟墓里去了。
没有战争、没有政治迫害,没有敌人,没有疾病、甚至没有贫困,这样的太平盛世里,为什么会活得如此痛苦,为何会生活得这样悲伤,忧愁!
这摆不脱,剪不断的思绪缠绕,精神与感情世界里的舞蹈,谁可为伴;尘世一生,多么不甘心这样无牵无挂的离去。心灵越是迷茫无寄,就越是要寻找,那执着的寻找就像是在原始森林里行走,那太多的纠缠,太多的阻力,太多的凶险。
无聊赖中,木千叶独去笔架山闲走,笔架山在千叶的记忆里已经很远了。漫步登上山来,还是旧时的山道,每一个转弯处仿佛还有当时的牵手,当年的笑语。山上可以俯瞰全城,北山已远至眼光尽头,回望岁月里渐渐扩大的北山城,千叶已将二十年的岁月留在了北山,奇异的是,回望这过去的半生里却只有一个人:只有一个建设。儿子呢,丈夫呢,当然都在北山,可是似乎并不在千叶的视线里;满山满城的边边角角,那些一同去过或并不曾一同去过的地方,只有建设一个人的笑语;浮目全城,那样熟悉、清晰的却是建设,并不是一起生活了近二十年的丈夫和儿子。记忆怎么会这样不忠实于现实呢。
公公的病偏偏就在“世界杯”之际,千叶似乎在为此叹息,丁勇的做法,让千叶心中里有了一个巨大的块垒,道不出,消化不了。
一个健康的身体,一个体面的身份是无法让千叶真正产生爱情的。千叶很清楚,丁勇作为一个成人的意识尚未真正唤醒,他生长到一个男子的性觉醒阶段就已经全面停止了生长。丁勇不牵动神经的爱她,也不会牵动神经地爱上别的女人,就是爱上也只是浅层次的需要。
她因此似乎把他看透了,看透一个人,内心的感觉是那样的空茫,仿佛连同一件赝品也打碎了,或者一场极愿意相信的迷信被解除了。看透现象之后,一切皮相就不存在了,其本质显露无疑。这是怎样的一种本质啊:自私、吝啬,无责任心、无爱心,更无智慧;有的只是一个资深市民的优越,只是一个高大身体、硕大四肢的简单欲望。一个被看透了的劣质人,简直就已经不再是人,不过一个人形动物而已。
千叶越走越虚弱,越走越孤单。登山的人群中,多是一些从外地归来的北山人,或青春做伴的男女,听着那青春的笑语,千叶悔登山,岁月与境遇同样的无情,怎么就到了这“不如帘儿底下听人笑语”的境地。
夕阳只剩了半个,千叶突然看见了一丛蓬勃灿烂的黄菊,野菊只有一线根抓着悬崖,而朵朵黄花,全然悬空绽放。
山脚下回头再望,更见那一丛野菊的处境之险要。那些怒放的花儿啊,不知道自己所寄身的凶险,依然开得这么傲然,这么鲜艳。
天将亮时,千叶的梦还没有结束。
千叶又一次梦见自己的眼睛看不见了。
眼前只是一片迷模糊的微明,千叶独自走在一条小道上,要赶回母亲家去。在一处极为陌生的悬崖窄道边,听到有车声响,千叶赶紧往路边躲,但是车停下来了,有一个男子向千叶走来,千叶努力睁大眼睛,却只能看见那个男子模糊的身形,那个男子毫不迟疑将手触在了千叶脸上。千叶大叫:“你走开,我的眼睛一会儿就看得见了,你快给我滚开!”
“千叶,你怎么连我也不认识了!我是建设。”
“怎么会是你呢!建设!”而眼前的男子一下子变得的确就是建设,单单是那熟悉的感觉就一定是建设。他一下就将她抱在怀里,在悬崖边的道上坐下来。
“建设,怎么会在这里遇见你?”
“这里是我奶奶家。”
“骗人,这是我回家的路。”仔细一想,这
里似乎又的确是建设奶奶家。
“建设,我的眼睛看不见了!”千叶好难过,好哀伤。
“别怕,有我呢,我送你回家!”
建设百般的抚摸她,那是爱人的抚摸,是
千叶曾经熟悉的抚摸。千叶在建设怀里,建设就坐在悬崖边上。
“你毕业了去哪里呢?”好像他们还都是大学生。
“不知道。”这时千叶想起她好像已经有了一个单位:清川师院。
“你呢?”
“我恐怕得下乡去。千叶,我们在一个地方工作好吗?”
“好!”她还是如同当年一样毫无犹疑的回答。
温暖的手、熟悉的手游走在她身体的起与伏,千叶一点不想推开他。千叶担心起身边的悬崖,窄窄的道上,她听得见从脚边驶过的车声,人声。
“建设,我听见有好多人,你怎么敢这样!”
“别怕,我会送你回去的!”建设的身与手还是恋恋不舍。
四周全在黑暗中,四周只是一些嘈杂模糊
的声与风,只有一个建设在身边,千叶什么
也看不见,却仿佛看得见建设灰色的袖口,看得见他熟悉的面容,他手上的经络。
一阵轻风拍打着纱窗,千叶还柔软在建设怀里。
千叶醒来了,眯了一会儿才睁开眼,看到了室内的陈设。只是在想,自己怎么又梦见眼睛看不见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