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人的男女宾客分别被迎入客室。建设陪着父亲分别向男女宾客敬酒,李院长接酒,夸南家爸爸生了不错的儿子,一院九孔窑洞,挣下了家当。句句夸在南秋山的心坎上。南秋山只是谦虚。
女宾客屋中,客人正在笑谈,掀帘进来一个十二、三岁的俊俏小女子,说,“千叶姐,千叶姐!”丽娜高声喝断:“怎么连个话都不说清楚!什么事,不知道这里都是贵客!”
小女子红了脸道:“大嫂,新人上头里,要叫一个属羊的,三哥让我来叫千叶姐。”
木千叶知是叫自己了,淡淡笑道:“是叫我么,可是我不懂这些。”
李院长夫人连忙催促:“赶紧去,你跟着别人做就是了,还有红包呢。”
小女子受了窘仓转身已走,秀禾看了大嫂一眼,起身对千叶道:“我来领你过去吧。”
木千叶淡淡一笑,表示谢意。
丽娜坐着未动,皱眉要怒,碍着屋里有院长夫人等众亲戚,只是百思不得其解:何来那个千叶姐,老三怎么就自作主张将那截木头当作姐姐了,三十岁的人了,也不知攀的那门子姐姐。
给新人上头还有一位老者,是常家二爸,千叶依着老者的做法,也念念有词将两位新人的头发搭在一起梳了梳,又说了一句:“早生贵子!百年好合!”满场欢喜而笑,走出门来,早有南家婆婆站在门前,笑盈盈将一个红包递给她。千叶推辞,南母满脸笑着说:“这是按礼该有的,你款款拿上!”
新人上头仪式算是结束,守洞房门的本家嫂子这下松动了门户,黄毛丫头,同辈未婚女性皆可进洞房与新人说笑。穿开档裤子的小男孩儿尤其在洞房里受到欢迎,欢跳哭闹皆由自在。
建设陪父亲给客人敬酒,大媳妇高丽娜作为迎亲主要代表,有声有色一一向公公介绍来宾:李院长夫人,并新婚不久的院长大儿媳,陶素心的表姐。又挑眉脆声道:“爸,这位是清川师院的木千叶,还是你家建设的同学!”丽娜瞥一眼千叶,大睁了一双眼睛在公公和丈夫脸上扫来扫去。韩秀禾坐在嫂子对面,一时紧张得不敢呼吸。
建设心中张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更替父亲着急。只见父亲不看儿媳,却看着千叶,平和答道:“晓得哩。好,你来了好!”又道:“你们都是贵客,庄户人家,粗茶淡饭,招待不周的地方,还请担待!”
李院长夫人笑道:“南家爸爸真会说话,要庄户人家都像你家这样就好了!”
建设也有了声:“木千叶,我弟妹是你的老乡吧,还是咱的小校友。”
千叶看着院长夫人道:“昨天我才听李院长说起,不知原是你家。”
千叶胜于建设者,总能在刹那的焦灼窘迫之后,立刻回复平静,显出气定神闲、身出此境不与人争的超脱模样。
午饭罢,乐队人吃饭,间歇间客人闲谈,韩秀禾换下大衣,忙着出出进进找东拿西,早看见大哥与送亲人的木老师在看剪纸。
“这是北山剪纸的一种符号,给你说过的。”大哥一说,秀禾只听见木老师应了一声,那感觉仿佛是大哥前两天刚刚给她说过一般。那一种默契与熟悉的感觉秀禾知道,秀禾猜测着这一声语息温柔的应答背后的信息;秀禾想起她与建雄的熟悉亲切,秀禾知道这一声温柔应答背后所有的信息。心里想着,大嫂丽娜素来在家里人面前趾高气扬,原来也只一个空架子,我自然是比不上你,看看,这一个声息文雅的木老师,论模样、学问,风度,身份,哪一处也强出你几分,只怕在大哥那里,你比不上人家一声应答。由此,院里来来回回见了木老师,虽不说话,只是喜眉带笑。
“建设,你看这一排小孩子,头上还有毛毛呢,真形象,像儿童那一种毛乎乎的感觉。”
“别说我们北山的剪纸只是处于艺术的儿童阶段噢。”只见木千叶会心一笑。
剪纸是一座桥,但他们之间说的并不仅是剪纸,秀禾想起高中时学过的那一篇课文来了,叶子出水很高,像婷婷的舞女的裙,叶子的下面,是脉脉的流水。大哥与木老师一声半声的言语之间,有着脉脉的流水。这流水是月夜下的流水,看不清水的颜色,听不见水的声音,但这流水有。这似无却真有的感觉,秀禾没有真切体会过,这感觉可不是课堂上建雄与她神魂飞荡的一瞥;秀禾多么喜欢这样的感觉,要是她与建雄之间也有这样的感觉,那秀禾就是这世上最幸福的女人了,无论比不上大嫂有身份也罢, 比不上弟媳有学问也罢,秀禾真的无憾了。
建设带千叶去见秀禾的母亲,木老师双手握住母亲关节变形的手,道:“婶婶,你的手可真巧!”
“巧什么哩,瞎剜掐哩。”母亲憨厚地,仰起脸看着木老师笑了。
“婶婶,你的手真是神奇,剪起来不带雕琢,自由自在,真好!”
“噢么,剪开了就瞎盘算、盘盘算算就瞎剜掐哩。”
木老师握着母亲的手,望着母亲多皱的脸,亲切含笑。秀禾站在一边,并未上去答言,只是欢喜而笑。
吹鼓手饭罢,厨房里又熬出一大壶粗茶来,按规矩,要休息到下午开席时才吹奏,婚礼正处于松弛的一段间隙,除了厨房人员,人人皆清闲,三三两两相谈,年轻女子们相约借机到市里逛一圈。这时,隐约闻得一阵悠长、嘹亮的唢呐声自坡下过,南母心想:今天还有人家过事情哩,新人这会儿才回来,暗喜自家儿媳已经迎进了门。 北山风俗,一个村里同一天结婚的人家,以新娘先进门为吉,同一条道上相遇的迎亲队伍,以走高处,走右道为上。旧时为抢路新人自动下马翻山快跑,两队人马打得头破血流的都有。
唢呐声未远去,倒是越来越近,南母更疑惑,这周围有人家过喜事她怎么就不知道;走出门,只见院门里正进来一行四个吹手,都是一样寻常衣裳上罩一件老羊皮马夹,腰间扎了宽宽的红绸带。南母以为吹鼓手走错了门,自家不已经有了一班吹手么;看见大儿子已经端出了烟酒茶,南母便知道这四个吹手没走错门。四人走着队形吹,那听惯了的唢呐声音好像不一样了,纯正、嘹亮、流畅,那曲子又是南母似曾听过,却未听过的。南母满心肠里都是畅快、欢乐,不觉间两眼却朦胧了。
这不寻常的唢呐声吸引了村里的人,南家院里,甚至脑畔上站满了人。南母听着那亮格哇哇,曲折有致的金唢呐声,满脸欢喜,只是双眼盈泪,唢呐声渐低处,指着大儿子说:“这又是大建的主义,还能少得了你!”泪水愈发流下来,建设说:“妈,你冤枉我,这回真不是我,是小建!”
建英叫着:“妈,妈,你听。你好好听么!”
秀禾过来悄悄递给婆婆一块手绢。南母净了泪水,笑道:“哎呀,好吹手,吹得好!”新娘素心不知原委,唢呐曲罢,低声问秀禾婆母怎么了。秀禾悄声笑道:“咱妈结婚时没有吹手,妈说是咱公公打发两个灰老汉来接她,就一条小毛驴也是做做样子,灰沓沓的。今儿是你的好日子,咱光说好的、高兴的,这些罢了我给你细说。”
新婚之夜,门外灯火明,洞房里的热闹也终于安静下来了,院子里一下静得让人充满了期待。
一对新人羞解衣带,素心一声呻吟,吓得新郎建英连忙捂了新娘的嘴,低言道:“悄悄的,门外有人听着!”
“听什么哩?”
“你说听什么哩,你千万一声也别出!”
素心屏息细听:“我听见外面没人!”
“有,他们都没穿鞋,鞋提在手里。”
“他们不怕冷么?”新娘压低了声气问。
“冷也不怕,他们想听大片呢。”
素心一听,咯咯笑出声来,建英连忙又捂住素心,也是一腔哑笑。只听得门外一阵哧哧掩笑而去的声音。
“这回你相信了吧!”
素心又笑起来,建英急低声:“不敢笑了,别不知轻重,明儿听房的人学你的话、笑话死你呢!”
南家父母看到整整齐齐三房儿媳妇都在身边,欢喜得睡不着觉,彻夜只是和老兄弟老嫂子拉话,说着陈年事,将来事。婆母知道大媳妇不喜与人同住,也不能委屈了二媳妇,安排三个儿子一家一个屋。建设掖了掖女儿的被角,手按在女儿额头上念道:“长大啦!”
韩秀禾一边躺着儿子,已经睡得憨态可亲, 一边躺着丈夫,也是满身睡意。秀禾大睁着眼,脚伸进建雄被窝搁在他脚背上取暖:“建雄,你注意那个送人的木老师了没有?”
“我在厨房里累得要死,还顾得了注意女人。”建雄眼未睁,只打哈欠。
“别装了,你没注意你怎知道木老师是女人?你去引人时候你又不在厨房里。看看木老师,我是见着这样的人了,你看人家穿的衣裳,也并不是多么贵的,也不是多么时髦的,但就是和别人不一样,我才知道神仙一流人品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了。雄,你看咱大哥和那个木老师,绝对有问题,我敢保证!你看你大哥见了人家那个样儿,生装吧,骨头里都渗出一股亲切,亲切得都快带上慈祥了。呀,美扎了!羡慕死人了!”
“哎呀,你不瞌睡,瞌睡还堵不上你的嘴!不准编排我家老大!”建雄掀开被角,将秀禾拉进怀里:“睡噢,搂上睡!”
婚礼结束后,新媳妇陶素心在南家过了春节,又按礼于正月初头回拜了南家、常家重要亲戚族人。近半个月里,镇上南家诸族兄弟家请新人吃饭,素心去拜访是有礼有节,言语朴素,深得好评;去偏僻乡沟里的常家族兄弟中回访,更是亲切随和,全无教授架子,与诸多姐妹嫂子婶子自在谈笑,老妯娌们都夸素心可真是咱常家的媳妇,展展样样满门里满门出,学问这样好不说,人又这样真实。南家老俩口深感慰心,尤其公公南秋山,欢喜不能言表,只是满脸都有了光彩。
陶素心回了省城,高丽娜这一肚子闲气不但没有完,且是愈积愈多。建设和女儿一个寒假里多半时间在农村的家里,几次重要的家庭聚餐中,丽娜不能不去参加,而建设只是打个电话,话里仅仅是通知一声,并没有往常的话里话外,语气里祈求她一定前来参加的意思。丽娜将这一肚子闲气都发到了素心身上,嫁衣未换,三天未过,就已经下厨,一口一声二嫂,帮着那个拦羊人的女子做饭洗碗去了,真是没见过个婆家,亏得还是教授的女儿,看那一副小媳妇样儿,成心就是帮着南家欺负她高丽娜;再恨素心去常家沟访亲,我结婚时未访,凭什么你去访,你算哪根葱;更恨的是素心对待千叶的那个态度,才半天的功夫,一口一声千叶姐,老三家俩口子像要把那个木千叶当亲姐似的,不知安的是什么心!
在这次婚礼上,高家只在下午开宴时来了二哥一个人,丽娜妈本来已经到美发店里烫染了头发,意欲是要来的,谁知出了大哥住院的事,也没有来。可恨秀禾的一个弟弟从省城打工回来,里里外外帮着南家忙活,还说什么在省城里买了个几十平方的鸟笼子,不就是当了个房奴么,有什么可显摆的;可那万事皆要管的建设竟然也当一回事与秀禾的弟弟说道了半天,俨然真亲戚似的。建设素常不提起的常家兄弟里,有为商的,有教书的,有当医生的,与秀禾、甚至新娘都透着亲切,独把她这个当大嫂的撂在一边。总之,在这次婚礼上,连同南家的那只京八狗小黑,也走路扭扭摆摆,吃食品品达达给丽娜摆起了架子。
再不和的夫妻,出了门就成了一家人,小家庭的利益仿佛是汪洋上的岛,怎么舍得丢;但一关上门,立刻就觉出了这其中的狭窄,难以呼吸,在室外想好的那些为了孩子,为了家的大道理无法起作用,度过每一分钟仿佛都得上润滑油,或吹进一股清凉风才可能维持。婚姻之内的生活,或者说与高丽娜同处一室的生活已经把建设逼到了无处可退。
这天下午,因一句话,甚至一个语气,由天阴郁而雨点,因雨点而连成大雨,最后,一句话就引发了一场电闪雷鸣。
“你为什么帮着那些人,帮着你爸你妈,你亲格崭崭的兄弟媳妇欺负我!”
“你又怎么了!你这还叫话么!”
“我又怎么了!当初是你上赶着求我,要娶我,如今你、你们全家都看见那个骚货好,你们把那个骚货请过来,让她当这个家,我不希罕!”
“高丽娜,你那嘴里是在骂谁!”
“我骂谁,你说我骂谁我就骂谁!我骂谁你心里清楚。”
“你不要太过分!”
“我过分!为了这个女人,你快疯了!”
“你说对了,为了这个女人,我除了不去杀人,什么都会去做!你最好自重些。”
“你就和那个女人去过吧!十几年阴魂不散!”
“我就不明白了,到底是我忘不了她,还是你忘不了她,你就时时处处的非要提醒我去想这个女人!”
“是我提醒你去想!你心心念念想着她,还用得着我提醒!”
“为了你,我丢下了她,把她丢在了这异乡外地,你还要我话都不和她说一句。”
“你心疼了!你后悔了!”
“我就是心疼了,就是后悔了,后悔得劲大了!你还要我承认什么?”
丽娜抓起一个烟灰缸朝建设砸过来,玻璃渣子溅了一地,瓷地板砖上磕出一个洞。建设穿起大衣,无声走出房门。丽娜倒伏沙发上,嚎啕大哭。
是不是该回养羊场了,城市里,两个女人在纠扯着他。
建设后悔了,男人也得守贞,只能娶他第一次交往过的那个女人;女人的醋劲,渐渐的就化作了流酸,浓度很高地腐蚀着生活的质地肌理。